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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现在看来是一个蒙昧时代,野蛮时代。如果和此前的时代进行比较的话,那可是一个好的时代。是一个看起来比现在有意思的时代。
土司时代开始的时候,力量是非常强大的,连众多的大神小神的系统都土崩瓦解了。每一个村子的神,每一个家庭的神灵都在某一天消失了。大家都服从了土司认定的那个来自印度,那个白衣之邦的佛陀,以及环坐在他莲座周围那些上了天的神灵们。神灵们脸上都带着对自己的道行充满自信的神情。
土司时代,木犁上有了铁的铧头,更不要说箭镞是多么锋利了。
还是这个时代,有了专结甜美果子的树木,土地也好像比以前肥沃了。有传说说,那个时代刚刚开始的时候,甚至出现了能结十二个穗子的青稞。
第一个土司不仅仅是个马上的英雄。他比聪明人多一个脑袋,比一般的人多两个脑袋,比傻子多一百个脑袋。其他创造我们不去说它,就只说和我们要讲的故事有关的吧。他的一个脑袋里的一个什么角落里动了一动,就想出了把人的一些行为看成是错误和罪过。他的脑子又动了一动,便选出一个男人来专司惩罚错误和罪过。被选中的这个人是个红眼睛的家伙,但是不叫尔依。土司时代刚开始的年头,土司往往说,去把那个家伙的舌头割了。因为这个人竟说土司时代没有过去的酋长时代好。土司又说,去,把那个人的膝盖敲碎了。因为这个人以为另一个土司的领地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幸福,而动了像鸟一样自由飞走的念头。行刑人就用一只木槌把那个膝头敲碎了,声音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清脆动听。土司对那个蜷缩在地上的痛苦的人说,你本来是个好人,可这一来,你的心地再也不会好了。没有脚的东西,比如蛇,它的心地好吗,它就是没有脚,不能好好走路,心地就变坏了。算了,坏了心地的人留着没有什么好处,来人哪,把这个坏了膝盖的家伙杀了算了。于是,行刑人放下敲东西的木槌,挥起一把长刀,嚓!一声响,一个脑袋就落在地上了,脸颊上沾满了尘土。
这些都是土司时代刚开始时的事情。也就是说,那是在一个阶段上必然发生的事情。后来,不用再拔寨掠地,土司就把各种罪行和该受的惩罚都条理化了。所以,土司时代又被一些历史学家叫做律法时代。土司正在和一个女人睡觉——对于土司,不要问他睡的是自己女人还是别人的女人——就是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一条律法,拍拍手掌,下人闻声进来站到床前。土司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叫书记官来。书记官叫来了,土司说,数一下,本子上有好多条了,好家伙,都有二十多条了,我这个脑壳啊。再记一条,与人通奸者,女人用牛血凝固头发,杀自己家里的牛,男人嘛,到土司官寨支差一个月。
好吧,还是来说我们的行刑人吧。
后来的人们都说,是行刑人噬血的祖先使他们的后人无辜地蒙受了罪孽。岗托土司家的这个行刑人家族就是这样。行刑人家族的开创者以为自己的神经无比坚强,但那是一种妄想。刀磨去一点就会少去一点,慢慢地,加了钢的那点锋刃就没有了。他们那点勇敢的神经也是一样,每用一次,那弹性就会少去一点,当最后的什么时候,就到了一点什么弹性都没有、戛然一下断掉的时候了。这种事情很有意思。
刚有岗托土司的时候,还没有专门的行刑人家族。前面说过,那个家族的开创者是个眼睛红红的老家伙。第一代土司兼并了好几个部落,并被中原的皇室颁布了封号。那时,反抗者甚多,官寨前广场左边的行刑柱上,经常都绑着犯了刚刚产生不久的律法的家伙。当时,主要还是用鞭子来教训那些还不适应社会变化,糊里糊涂就犯了律条的家伙。莎草纸手卷上写道:这个时候,要是晴天里有呼呼的风声在那些堡垒似的石头寨子上响起,就是行刑人又在挥动鞭子了。鞭子的风声从人们头上刮过时,那种啸声竟然十分动听。天空蓝蓝的,呼呼的声音从上面掠过,就像有水从天上流过。这种声音增加了人们对天空,对土司的崇敬之情。那个时候,土司家奴们抽人都不想再抽了,那个眼睛血红的家伙也是刚刚叫别人给抽了一顿,身上皮开肉绽。他是因为那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土司,叫土司感到不舒服才受刑的。受完刑,他也不走开,还是用血红的眼睛看着土司,用低沉的嗓音说,让我来干这个活,我会干得比他们所有人都好。土司说,好吧,叫这个人试试。这个人接过鞭子,抻一抻,就在空中挥动起来了。他挥动鞭子并不十分用力,但空气都像怕痛一样啸叫起来。就不要说给绑在行刑柱上的人了。鞭子在这个自荐者手中像蛇一样灵巧,每一下下去都贴心切肉。土司说,很好,你是干什么的。
“下人是烧木炭的。”
“叫什么名字?”
“不敢有自己的名字,等着土司亲赐。”
“知道这样你就是我的家奴了吗?”
“知道。”
“我把你们这些人变成了自由民,你又想当奴隶。”
“下人就为土司惩治那些不守新规矩的人,请你赐我名字吧。”
“你就叫尔依了。”
“可以请问主子是什么意思?”
“既然要当奴隶,还在乎一个名字有没有意思。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意思,这个名字就是古里古怪的,和你这个怪人不相配吗?”
这个已经叫了尔依的人还想说什么,土司一抬手,把那句话从他嘴边压回到肚子里去了。土司叫道,书记官,拿纸笔来记,某年月日,岗托土司家有了专司刑罚的家奴,从砍头到鞭打,都是他来完成,他的家族也要继承这一祖业。行刑人不能认为自己和别的奴隶有什么不同,不准随便和土司和土司家的人说话,不准随便放肆地用一双狗眼看自己的主子。如果平时拿了我们的权威的象征,也就是刑具到处耀武扬威的话,砍手。
第一个行刑人一生共砍了两个头,敲碎过一个膝盖,抽了一只脚筋,断过一个小偷的两根手指,却叫无数的鞭笞给累坏了。
第一世土司死去的下一个月,第一个尔依也死了。
行刑人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让他感到失望,因为他不愿意继承行刑人的职业。在那个时代,可以供儿子们继承的父业并不是很多的,好在那个儿子不是大儿子是二儿子。
要死的那天,他还鞭打了一个人。尔依看见二儿子脸上的肉像是自己在挨鞭子一样痛苦地跳动。就说,放心吧,我不会把鞭子交到你手上的,你会坏了我们家族的名声。儿子问,以前我们真的是烧木炭的自由民吗?父亲说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真是那样的话,儿子说,我就要诅咒你这个父亲。
“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伤害不了我,胆小的家伙。”
“我诅咒你。”
尔依觉得胸口那里一口腥热顶了上来,就说:“天哪,你这个狗崽子的诅咒真起作用了,说吧,你要我怎么样才不诅咒。”
“我要你到主子那里,请求还我自由民身份。”
“天啊,主子的规矩,如果我先跟他说话,就要割我的舌头呀!”
儿子说:“那你就去死吧。”
话音刚落,一口血就从老行刑人口中喷了出来。
新继位的土司刚好看见,就对那个诅咒自己父亲的儿子说,如果你父亲请求的话,我会赐你自由民身份。新土司还说,这个老头子已经昏了头了,难道我比我仁慈的父亲更残酷吗,难道他用一个行刑人,而我却要用两个吗?于是,当下就签了文书,放那人上山烧木炭去了。二儿子对土司磕了头,也对父亲磕一个头,说:“父亲,你可以说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可别说我是没有胆子的人哪,我比你的继任者胆子要大一些吧。”说完,就奔能产出上好木炭的山岗去了。
尔依看看将要成为下一代行刑人的大儿子,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与其说是坚定还不如说是勇敢。于是,呻吟似地说,是的,冷酷的人走了,把可怜他父亲的人留下了。
行刑人在行刑柱边上的核桃树阴里坐下,就没有再起来。
第二个行刑人也叫尔依,土司说,又不是一个什么光彩的职业,要麻烦主子一次又一次地取名字,行刑人都叫一个名字好了。这一代的书记官比上一代机灵多了,不等主子吩咐,就在薄羊皮上蘸着银粉写下,行刑人以后都不应该烦劳我们天赐的主子,我们黑头黎民和阳光和水和大地之王为他们另取新名,从今往后的世世代代,凡是手拿行刑人皮鞭的都只能叫做尔依,凡擅自要给自己取名字的,就连其生命一并取消。书记官要把新写下的文字呈上给主子看,主子完全知道他会写些什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这种举动比行刑人一辈子找我取一次名字烦人多了,就不怕我叫尔依招呼你?书记官立即显得手足无措。还是土司自己忍不住笑了,说,我饿了,奶酪。书记官如释重负。听见管家轻轻拍拍手掌,下人就端着奶酪和蜂蜜进来了。
第二个土司是个浪漫的、精通音律的人。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处罚有罪的人方式比较简单,要么关在牢里一段时间,问也不问一声又放了,要么就下令说,把他脑袋取了。那些坏事都是脑袋想出来的,把脑袋取了。于是,二世尔依就干干脆脆用快刀一下就把脑袋取下。这比起长时间鞭打一个人来要容易多了。如果要这个二世尔依对人施行酷刑的话,那他也许会崩溃也说不定。行了刑回到家里,儿子就会对行刑人诉说那些死在他刀下人的亲属表现出来的仇恨。这时,行刑人的眼睛就变成了一片灰色,握刀的手端起一杯酒,一下倒在口中。再把一杯酒倒在门口的大青石上,对儿子说,来,学学磨刀吧。儿子就在深夜里把取人头的刀磨得霍霍作响,那声音就像是风从沼泽里起来刮向北方没有遮拦的草原。
二世尔依死得比较平淡。一天晚上,他口渴了起来喝水,儿子听到他用桦皮瓢舀水,听见他咕咕噜噜把一大瓢水不是喝,而是倒进胃里。他儿子就想,老头子还厉害着呢,听喝水的声音,就知道他还会活很长的时间。一阵焦灼烧得他双手发烫,只好从羊毛被子里拿出来让从窗棂透进来的风吹着。就在这时,他听见父亲像一段木头,像一只装满面粉的口袋一样倒下去了。倒下去的声音有点沉闷,就在这一声闷响里,陶土水缸破了,水哗啦一声,然后,他听见了鱼离开了水时那种吧唧吧唧的声音。当儿子的想,老头跌倒了。但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一缸水就流得满屋子都是了。屋子小,缸却很大,老头子还在水中不时地蹬一下他那双有风湿的长腿。当儿子的听着父亲蹬腿的声音想,是这个人叫我来到这世上的。屋子里四处水味弥漫,驱散了从他生下来就有的尘土和烟火味,床似乎都在这水气中漂浮起来了。他又想,我是喜欢当一个行刑人的,喜欢得都有些等不及了。他甚至都没有想说一声,父亲,对不起,你不去我就老干不上喜欢的工作,就在一屋子亮光一样稀薄的水汽里睡着了。
二世尔依就这样去了。跌倒后给水缸里的水呛死了。他用这种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敲打一个人膝盖的纹理纠结的木槌,离开了竖在土司官寨前广场上的行刑柱,离开了那个满是烟尘的小屋。
三世尔依大概是之前的尔依和之后的尔依里最最适合成为行刑人的一个,依据倒不在于说他杀了多少人,而是说他天生就是该从事这种职业的。没有人像他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充满仇恨。而且,那仇恨像一只假寐的绿眼睛的猫一样可以随时唤起。说两个细节吧。他的妻子刚侍候他干了男人的事情,他就对着那双代替嘴巴作着幽幽倾吐的眼睛说,我想把它们掏出来,在窟窿里浇上滚烫的酥油。妻子光着身子在他身下惊骇地哭了起来。不懂事的娃娃问,阿妈怎么了。他对儿子说,我只是恨人会长这么漂亮的眼睛。儿子说,那你恨我们的王吗?“王”是土司们的自称。尔依说,恨,要是你早早就想从我手头拿过鞭子的话,看我怎么对付你。他行刑时,总是带着儿子,对孩子说,恨这些杂种,吐,吐他们口水,因为你恨他们。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始享受工作的乐趣。他知道自己在工作中能得到乐趣。他也知道,在自己的周围,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并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从事自己喜欢,并从职业本身就得到乐趣的工作的,因为工作不是自己挑选的,土司们消灭了广泛意义上的奴隶制,对于他认为不必要赐予自由民身份的家奴们则说,这个人适合当铜匠,那个人适合照看牲口,于是,不仅是这个人自己,包括有一天土司配给他的妻子,有一天他会有的孩子,就都成为终身从事这种工作的人了。所以,三世尔依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运气那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想到这些,一种几乎就是幸福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那时,地位越来越崇高的喇嘛们有一种理论说,天下事是没有任何时候可以十足圆满的。在那个时代充当着精神领袖的人们,那些夜一样黑的灵魂里的灯盏,说,一个圆满的结果要有许多的因缘同时出现,但那样的情况几乎就是不可能出现的。三世尔依也相信这一点。他可能是自有行刑人这个职业以来最有理想的人了,可惜却遇到了一个不大相信律法的土司。这个土司说,那些东西——他是指律法和刑具——是我的英雄的祖先们创造的,我敬爱他们,十分尊重他们留下的所有东西,但是,多么奇怪啊,他们没有发现,鲜花、流云、食物和喇嘛们诵念经文的声音会更令人倾心吗?这个土司当政的时代,内部没有人造反,外部也没有别的土司强大到可以来掠夺他的人口和牛羊,到他的土地上来收割成熟的麦子。这个土司的主要事迹是把前辈留下的堡垒一样的官寨画满了壁画。那是一个浩大的周而复始的工程。先是在五层楼上画了一个专供佛法僧三宝的经堂,一系列的佛陀,一系列帮助成就了那个印度王子事业的阿罗汉们,画上的天空像水泊,树丛像火焰。画匠们络绎不绝走在通向岗托土司那个巨大官寨的道路上。路上,到处都有人在挖掘和烹煮黄连龙爪一样的根子,从那里面提取金黄色的颜料。水磨房里石磨隆隆作响,吐出来的不是麦面,也不是糌粑,而是赭色的矿石粉末。至于珍贵的珍珠和黄金研磨成粉的工作则是在官寨里专门的地方进行。画匠们从四面八方来了。藏族人的画匠来了,汉地的画匠来了,甚至从更远的尼泊尔和比尼泊尔还远很多的波斯也来了,和壁画里那些罗汉样子差不多的,秃头虬髯的形销骨立的画匠。最后整个官寨从走廊到大门都是画了。没有画的地方只有厕所和马房。土司是想把这些地方也画上的。只是画匠们和喇嘛们一致进谏说,那样就是对伟大的释迦牟尼和伟大的艺术之神妙音天女的不敬。土司才叫人把已经显旧,有了几个年头的画铲去再画上新的。土司太太说,我们的珍珠,我们的金子都快磨光了,你就停下来吧。土司说,我停不下来了,停下来我还能做什么,没有人造反,也没有人和我打仗,我不画画能做什么。
这时,三世尔依虽然备受冷落但也没有闲着,他生活在一个画匠比市场上的贩子还多的氛围里,整天都看见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图画,慢慢地变得自己都有艺术眼光了。有了艺术眼光的人,再来打量那些刑具,很是觉得粗鄙可笑,认为只能是土司时代之前的野蛮时代的产物。于是,他就想,这些刑具也该改造一下,使其符合这个越来越精细的时代。好吧,他对自己说,就来改造这些刑具吧。
所以,三世尔依是以一个发明人在历史上享有名气的。
他的第一个发明与其说是发明倒不如说是改良。行刑柱早就有了,在广场上埋得稳稳当当的。可他就能想到在柱子上面雕出一个虎头,一个张嘴咆哮的虎头。虎头里面是空的。那虎头其实就是个漏斗。那时的人犯了事,先不说犯了什么罪行,首先就要绑在行刑柱上示众。三世尔依在行刑柱上的虎头漏斗里装上各种咬人的虫子,它们从老虎头顶上进去,从老虎口里爬出来,恰好落在受刑人头上,颈子里,身上,使他们流血,使他们像放了酵母的面团一样肿胀起来。这刑法用得不多,一个是当时的土司不感兴趣,再说,要找到那么多虫子,装满一个漏斗,来叫犯人吃点苦头,行刑人自己首先就要费很多功夫。除此之外,这个尔依的发明还有:
1.皮鞭。据说以前的皮鞭是从鞣制好的牛皮上转着圈直接划下来的,独独的一根,舞动起来不是蛇那样的灵敏,而是像一段干枯的树枝一样僵死。到他手上,才把皮条分得更细,像女人的辫子那样结出花样。从此,鞭子就很柔软了,用起来得心应手而且有很好的爆发力;
2.重量从十斤到百斤不等的十种铁链;
3.专用于挖眼的小勺和有眼窝一样弧度的剪刀;
4.用于卸下人体不同部位的各型大刀小刀;
5.头上带有各种花纹的烙铁。
另外,一些刑具是随时可以得到的,比如,把人沉河用的口袋,再比如,要考验一个有偷窃嫌疑的人的手是否清白的油锅,锅里的油和把油烧烫的柴火等等,等等。
到这里,行刑人的家世就断了。而且,连土司家世也断了。这部奇特的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离我们今天就没有多少时候了。也就是说,行刑人跟土司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从记载里消失了。但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仍然在时间的道路上向前。终于,他们又从山地里没有多少变化的地平线上冒出头了。他们从史籍里重新探出头来,好多人还在:土司的家族自不待言。行刑人也在。手工艺人们也在。就是记下最初三个土司和三世行刑人事迹的书记官消失了。到最后,连驱逐在远远山洞里居住的麻风病人都出现了,还是不见书记官的影子。这个职位消失了。我终于明白了没有了一大段历史的原因。
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行刑人还是叫做尔依。就像我们不知道岗托土司已经传了多少代一样,也不知道这个尔依是好多代行刑人了。这个尔依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喜欢说的惟一的一句话是:太蠢了。他学说这句话的时候,才刚刚五岁。他说这句话时,多半是对什么事情感到愤怒,或者是害怕了。这句话是他看父亲行刑时学来的。好吧,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行刑人手拿刀子问受刑的人还有什么话说。行刑人问话时并没有讥讽的口吻。低沉的嗓音里有使人感动的真诚与怜悯。
那个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用了好大力气,才像是在对谁说悄悄话。受刑的人说:“我不恨你,我手上的绿玉镯子就送给你吧。”然后,他就开始脱那只绿玉镯子。但这个人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行刑人是不能去脱人家的镯子的。受刑人要送你东西,那就只好叫他从自己手上脱下来。但那个人他就是脱不下来。每个受刑的人都相信,只要送行刑人一点什么东西,就会少受些痛苦。但这个人却用这种方式延续着自己的痛苦。他已经给吓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脱不下这只镯子,就在那里哭了起来。
这时,风从远处送来了一阵阵清脆的叮咚声。人们都回过头去,望着青碧山谷的入口处。碧绿的树丛和河水都在骄阳下闪闪发光。有一头驴子从庙子那边过来了。这一天,一个叫做贡布仁钦的少年和尚正要出发去西藏深造。少年和尚的光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从广场上经过时,见到行刑时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样念一声阿弥陀佛,而是说,真是太蠢了。毛驴驮着他从人群旁边走过时,他连着说了好几声太蠢了。和尚还看到了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人群最外边。那个小孩子用眼光静静地盯着他。当他又说了一声太蠢了的时候,小孩子也说了一声:“太蠢了。”
和尚走远了,走进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阳光中间。
孩子却还在用十分稚气的声音说,太蠢了,太蠢了。
这时,他父亲已经把那个人杀死了。他用不沾血的那只手拍拍儿子说:“回家去,听话,叫你阿妈给你一块干肉吧。”
儿子还是站在那里。尔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绳子、刀具、草药收拾到一个小牛皮缝成的包里,挎在自己身上,准备回家了。这时,广场上的人们已经散开了,受刑的人终于还是没有取下那只绿玉手镯。行刑人的儿子看到了,那个玉镯在受刑人倒下时,在地上摔成几段了。那个刚才还在为取不下手镯而哭泣的人,这回安静了。身子倒向一个方向,脑袋滚到了另一个方向。刚才流泪打湿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尘土。
儿子又说了一声,太蠢了。
回到家里,他看看儿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儿子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记忆了。虽然他是一个行刑人的儿子,但记忆从这样残酷的事情来开始,还是叫人心痛。于是,他带上儿子到了猎人觉巴家里,那里总是有从山里树洞和悬崖上弄到的蜂蜜。猎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摇摇头,把些散碎银子放在他面前,猎人就把一只木桶提出来。里面盛满了稠稠的带着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了这桶蜜回家,儿子跟在后面,小手不断伸进桶里。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里好过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属下的家奴们中间,是最富裕的。
他的收入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土司给予家奴的份额:粮食,不多的肉,油脂,茶叶,盐巴,做衣服的皮子和羊毛,偶尔,还会有一点布匹。
第二,行刑人自己该有的收入:被判死刑的人身上的衣物,饰物。衣服不值很多钱,有时碰上一件好的饰物可就说不定了。一般情况下,犯人的家属是不会要求取回这些东西的。有时,还要悄悄送行刑人一点东西,为了受刑人少受些痛苦。
第三,医药:行刑人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有着精确的解剖学知识。知道每一块骨头在人体上的位置。所以,行刑人同时也是土司领地上最好的外科医生。收入相当可观。
所以,行刑人心痛儿子时,有钱从猎人那里买来整桶的蜂蜜。只有猎人,才能从山里的悬崖上、大树上躲开大群的野蜂的进攻,从蜂巢里取到这甜蜜的东西。土司时代,还没有人饲养蜜蜂。
行刑人的儿子正在那里吃着蜂蜜呢,脑子里没有出现那些嗡嗡叫的蜂群,而是闪过那个年青和尚骑驴经过时的情景。他咽下一大口蜜,然后说,太蠢了。父亲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怕他反而把这话记得更牢,就用拇指挑起一大团蜂蜜,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灰色的种子很细小,显出谦逊,不想引人注目的样子。
种子其实十分非凡。因为它跟伟大的宗教一样,是从白衣之邦“呷格”——印度来的。当然,也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宗教是直接就从喜玛拉雅翻山过来的。种子不是这样。它先是英国人由“呷格”从海上运到了黑衣之邦“呷那”——中国的汉人地方,再从那里由土司家的二少爷从汉地带回来的。
二少爷是在一次汉藏两地的边界摩擦,和随之而来的漫长谈判后到汉地去的。官方文书上说是为了学习和友谊。一般认为是去作人质。再一种看法就更奇妙了。认为他到了汉地会给换一个脑子,至于怎么个换法,只有少数的人物,比如土司本人知道是灌输给他们的别的东西。大多数愚民百姓认为是汉人掌握一种巫术,会换掉人的脑子。二少爷去时,是长住在一个有汉人和尚也有藏族喇嘛的寺院里,学习两种语文和思想。他不知道自己学到了思想没有,但两种文学是学了个大概。最后的两年,那个带他离开家乡的汉人军官又把他带到了军营里。这些军人不打仗,而是在山里播种罂粟。也就是这种灰色的种子。二少爷学会了种植这种东西后,又学会了品尝这种植物的精华。
回到自己的领地上,他对父亲说,自己带回来了一种抚慰灵魂的植物的种子。
罂粟很快成长。
人们也都很快认可那是一种奇妙的植物。如果不是的话,那小小的种子是不可能长出那样高大,那样水灵,叶片那么肥厚而且又那么翠绿的植株来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在等着它开花。看着风吹动着那一片更加苍翠欲滴的绿色,人们心里有什么给鼓涌起来。聪明的统治者从这点可以看出来,要维护好自己的统治,要么从来不给百姓新鲜的东西,如果给过一次,以后不给,你就要失去人们的拥戴。所谓百姓就是这样一个群体。行刑人尔依也是这群体里的一个。起初,他还是显现出一个行刑人和大家有点不同的样子。
尔依对儿子说,盼什么开花嘛,眼睛是什么,挖出来,还不就是两汪汪水,一会儿就干了嘛。他的意思其实是说,人活着是不该用眼睛去看什么东西的。既然是两汪水就像两汪水一样停在那里,什么东西该当你看见,它自己就会云一样飘来叫你看见。但人们一天天地盼着开花。据说,连老土司都对儿子说,你弄来的是一种魔鬼吧,怎么连我也有点心烦意乱,就像年轻时盼望一个久不出现的漂亮姑娘一样。
花却在没有人看见的月夜里开了。
这个晚上,尔依梦见自己正在行刑,过后就醒了过来,他想,那是以前有,现在不兴了的刑法呢。正要再次入睡,听见儿子大叫一声,他起身把儿子叫醒。儿子的头发都汗湿了。儿子说他做梦了,吓人的梦。
儿子说,我梦见阿爸把一个罪犯的胸口打开了。
尔依听了吃了一惊,自己在梦里不正是在给一个人开膛破肚吗。这是一种曾经流传过一百多年的刑法,没有人采用也有一百多年了。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头,倒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汗水。他把儿子抱紧一点,说,儿子,你说吧,后来怎么样。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的梦到要拿起刀子动刑时就没有了。
儿子说,后来,那个人的心就现出来,你在那心上杀了一刀,那个心就开成一朵花了。
月光从窗棂上射进来,照在儿子脸上,行刑人想,自己的祖先何以选择了这么一个职业呢。想着想着,儿子又睡着了。他却不知道罂粟花就在这时悄然开放了。他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任何事情都是不能深想的。于是,把双眼一闭,立即就睡着了。
就在这个花开的晚上,有一个统领着岗托土司的三个寨子的头人疯了。土司下面的基本行政单位的首脑叫做头人。统领三个寨子的头人算是大头人了。一般的头人都只有一个寨子。有三个寨子的头人是备受恩宠的。但恰恰是这个头人疯了。他把一条牛尾顶在头上,完全是一副巫师的打扮。他的样子是神灵附体的样子。神灵一附体,他也就可以对自己说的话不负责任了。他说了很多疯话。都是不着边际的很疯的话。比如他在盛开的罂粟花里行走时,问,是不是我们的庄稼地燃起来了。疯到第三天头上,头人向土司官寨走来,大群的人跟在他后面。岗托土司笑笑,说,还认得路嘛。到了官寨,附在头人身上的神灵就宣土司和土司的儿子来见。大少爷有点不安说,神还晓得我们呀。二少爷说,神不知道,但头人知道嘛。土司就带着两个儿子把头人和附在他身上的神灵迎在了门口。
神人还没有来得及宣旨呢,土司断喝一声:“拿下!”
疯家伙就给绑到行刑柱上了。土司又叫一声:“叫尔依!”
不一会儿,尔依就到了。土司只说,你是有办法的吧。尔依说,有,只是头人好了以后会怪我。土司说,叫他怪我好了,他一定要想怪谁的话。行刑人把头人插在头顶的牛尾巴取下来,说,得罪,老爷。就把一个火盆放在了疯子面前。招一招手,将来的行刑人就跑过来了。小尔依的脖子上挂着一个一个的小口袋。他把一个袋子递到父亲手上,父亲把口袋打开,往火盆里倒下去,火盆里腾起一股股浓烟。起先,那些烟雾是芬芳的。倒在火里的是一些香料,那是大家都会用的,犯不上叫一个行刑人来做这件事情。行刑人把所有口袋里有驱邪作用的香料都用光了,头人却更加疯狂了。土司说,看看,这个害了我们头人的妖魔有多么厉害。为了我们的头人灵魂得救,他的肉体要吃点苦头了。尔依便把儿子的衣襟撩起来,吊在小尔依腰上还有一圈口袋。里面最最温柔的要算辣椒面。到后来,那些东西把头人身上可能流出来的东西都熏了出来,这就是说,头人身上的孔道里流出来的可不只是你想的眼泪和鼻涕。尔依停了一下,土司说,把你的药用完,把妖魔赶远一点。
头人被人抬回去的当晚就死了。
后来传出话来说,其实头人是听了不好的建议,才假装疯了的。他相信如果假借神灵向土司传旨,自己就会再得到一两个寨子的统辖权,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司了。头人死前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要一个寨子,不要更多的寨子,但他明白这个道理实在是太晚了一点。
头人死后,一个寨子留给了他的孀妇,土司说,他们没有儿子作真正的继承人嘛。另外两个寨子就给了不可能承袭土司职位的二少爷帕巴斯甲。大概情形就是这样。这个时代,除了罂粟,还有好些东西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萌芽。在行刑人的故事里,我们就以行刑人作例子吧。过去,行刑人杀死的和施以别的刑罚的是小偷、抢劫、通奸、没有政治意味的仇杀。里面也有些奇怪的例子。比如其中一例是马夫钻到土司的酿酒房里,醉倒在坛子中间,而受到了鞭打。
现在,情形却有所改变。
人们开始因为“疯”而受刑,甚至送命了。
头人是一个例子。贡布仁钦喇嘛也是个例子。这个人就是十年前离开这里到西藏去学习经典的那个人。现在他回来了。那么年轻,那么地智慧,土司曾花了银子送他到处游学,后来他想写书,土司叫他在庙里写书,可他的书上半部分还是好端端的,下半部分却说现在居住的这个庙子的规律,教义,加上自己这本书前半部分的理念都是错的,都不符合佛教东来的意旨。他说,只有在土司的领地上才还有一个如此老旧、邪妄的半佛半巫的教派。所以,必须引进那个叫做格鲁巴的新兴教派,才能在这片土地上振兴佛法,维持宗教应有的纯洁性。贡布仁钦在书中提到的一切都是对的,也并不是什么特别深奥的道理。但他惟一没有考虑到的一点是,任何一个教派如果过于纯洁,就必然会赢得更多的尊崇,就会变得过于强大。强大到一定程度就会想办法摆脱土司的控制,反过来,把土司衙门变成这个教派在一个地区的世俗派出机构。这样的情形,是任何一个土司也不会允许出现的。
土司刚刚惩处了那个头人,趁着广场上刺鼻的烟雾还没有散尽,便把那个贡布仁钦招来说话。
谁也不知道土司和曾受自己资助到西藏学经的人谈了些什么。他们谈了好长时间。后来,把土司家庙里的主持岗格喇嘛请去再谈,三个人又谈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三个人在一起谈了些什么。官寨周围的人好像知道这三个人到了一起,就要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都聚集到官寨前的广场上。广场一边,核桃树阴凉下坐满了人。行刑人也带着自己的儿子在广场的另一边,靠着行刑柱坐着。他们终于从房里出来了。行刑人只看到两个喇嘛从官寨上下来时,年轻的贡布仁钦脸变青了,眼睛灼灼闪亮。而庙里的主持、岗格喇嘛脸红得像鸡冠一样。两个喇嘛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土司站在高处,俯视着他们,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两个喇嘛从官寨子里出来了。贡布仁钦在包着铁皮的门坎上绊了一下。人们听见岗格对贡布仁钦说:“要我扶着你吗?”
贡布仁钦看了自己去西藏前的老师一眼,说:“我不害怕,我是为了真理。”
老喇嘛叹了口气说:“孩子,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真理。”
这时,两个喇嘛已经走到了两个行刑人身边。小尔依又像多年前一样,听见贡布仁钦叹息了一声,说:“太蠢了。”
小尔依突然扯住贡布仁钦的袈裟说:“我认出你来了。”
贡布仁钦回过头来说:“好好认一下,不要忘了,有一天,土司和我的老师会把我交到你们手上的,是交到老的手上,还是小的手上,我就不知道了。”
小尔依低下头说:“太蠢了。”
贡布仁钦听出来了,这是他十多年前去西藏学经时,看见行刑人对一个匠人用刑时的那声叹息。也是刚才他从官寨门里出来时的那声叹息。他十多年前的那一声叹息是悲天悯人。后一声叹息却复杂多了,在有权势的土司,昏庸的岗格喇嘛和狂热的自己,这三者之间,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声叹息里,对谁含有更多的悲怜。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也就是自己当年骑着毛驴到西藏学经的年龄吧,却一下就把那么多复杂的意思都叹息出来了。贡布仁钦认真地看了小尔依一眼,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小尔依也张了张口,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既然专门靠嘴巴吃饭的喇嘛都说不出话来,又怎么能够指望一个靠双手吃饭的行刑人说出什么来呢。
那次漫长会谈的结果,土司的结论和土司家庙里的岗格喇嘛一样,说由他资助派到西藏深造的贡布仁钦喇嘛疯了。于是,他就被逐出寺庙。
看来这个贡布仁钦真是疯了。他住进山上一个岩洞里继续写书。他不近女色,只吃很少一点食物。也就是说,他太像一个喇嘛了,比住在庙里的喇嘛们还像喇嘛。这样的人不被土司喜欢,也不被土司家庙里的喇嘛们喜欢。但这种人却是叫百姓喜欢的。通往贡布仁钦居住的山洞的路上,行人一天天多了起来。土司说,这个人再留在山上,对我们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还是叫尔依把他请到山下来吧。现在,岗格喇嘛看见哪个年轻人过分执著于教义和戒律,就说,天哪,你的脑袋会出毛病的,看看,草地上风那么新鲜,去吹一吹吧。而他自己也是经常到河边的草地边上的树丛里去的。岗格喇嘛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但他像个年轻人一样。不久,一首打麦歌就有了新词,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传唱了。
打麦歌,本来是秋天里打麦的时候才唱的。因为鲜明有节奏,还加上一点幽默感,不打麦的时候人们也唱。有关岗格喇嘛的这一首,在离第一个收割月还有一次月亮的盈缺的时候突然开始流传。
歌词是这样的:
岗格喇嘛到哪里,嚓
他到漂亮的姑娘那儿去,嚓嚓
河边的鸟儿真美丽
它们的尾巴好整齐,嚓嚓
土司听了这首歌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话。直到有人问起他要不要惩处这个岗格,他十分愤怒地问:喇嘛就不是人吗?喇嘛也是人嘛。这个想邀宠的人又问,要不要禁止百姓们歌中嘲讽岗格。土司叫道,难道想叫人们说我是个暴君,老百姓交了税,支了差,可我连唱唱歌都不准吗?那人退下去,土司还是气愤得很,他说,替我把这个人看着点,他是怕我的百姓不听岗格的话。你们听着,我只要百姓们听我的话。不然,我的行刑人就有事干了。
行刑人却不知道这些事情,在家里研磨一种可以止血,还有点麻醉作用的药膏。突然听到儿子唱起那首新歌,幽默的歌词很适合那种曲调,行刑人听了两遍就笑了。听到第三遍就垮下脸对着儿子一声断喝:“住口!这歌是你唱的吗?!”
小尔依并不张皇失措,直到把重复部分都唱完了,才说:“人人都在唱嘛。”
行刑人说:“喇嘛是不能嘲笑的。”
儿子说:“那你怎么把那个贡布仁钦的舌头割了?”
行刑人一下捂住了儿子的嘴巴,说:“你说,是谁割了贡布仁钦的舌头?!”
儿子想了想,说:“原来是我梦见的。”
行刑人抬头看看天空。天空还是从前的样子,那样高远地蓝着,上面飘动着洁白的云彩。看看包围着谷地的山岗,山岗还是像过去一样或浓或淡地碧绿着。只是田野和过去不大一样了。过去这个时候,田野里深绿的麦浪被风吹送着,一波波从森林边缘扑向村庄。现在,却是满目的红色的罂粟花,有风时像火一样燃烧,没有风时,在阳光下,像是撕了一地的红绸。美,但不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特别是那花香,越来越浓烈,使正午时分带着梦魔的味道。坐得太久,双脚都发麻了,行刑人拐着脚走到枧槽前,含了一大口水,又拐着脚走回来,“噗”一下喷在了儿子脸上。儿子脸上迷离的神情消失了,但还是认真地说:“我真是梦见了。”
行刑人沉思着说:“也有可能,他的舌头叫他说了那么多疯话!”
“岗格喇嘛的腿叫他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土司怎么不叫你去砍他的腿。”
行刑人就无话可讲了。他只是感到,这个世界上正在出现的东西都和过去不一样了。不要说那个灰色种子带来的花朵,就是喇嘛、土司也跟以前想的不大一样了。他觉得人们心中也有了些灰色的种子,谁又能保证这些种子开出的全部都是美丽的花朵。
那首关于河边孔雀的歌唱得更厉害了。土司才说,这些女人,连喇嘛都可以勾引,该管一管了。当天,就把一个正和岗格幽会的女人抓来,绑在了行刑柱上。岗格则在有意的疏忽里溜掉,跑回庙里去了。尔依听到这个消息,就和儿子一起准备刑具。无非也就是鞭子,薰除污秽的药粉,用来烙印的铁图章。儿子不知道选哪种图案,尔依说,最好看的那种。果然,有一个铁图章上是一朵花,它是一种细小的十字形花朵。在岗托土司的领地上,有着很多这样的花朵,很美,有毒,摸上一把手就会肿起来。
广场上的喧闹声一阵比一阵高,一阵比一阵急切,老尔依并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但他是父亲,更是专门在惩办罪恶的名义下摧残生命这一特别职业的传承者。他是师傅,必须传授专业技能和从职业的角度对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看法。
他说:“他们是在盼着我们脱下她的衣服。”
儿子说:“我们脱吗?”
父亲耸耸肩头说:“那要看土司是怎么判决。不是我们说了算。但是,这个人是有点冤枉的,该受刑的是另一个人。”他又进一步告诉儿子,还有冤枉被杀头的例子呢。儿子却把脸转向了围观的人。这时,土司的命令下来了。剥了衣服接受鞭打。在前胸上留下通奸者的烙印。
尔依把女人的衣袖一脱,衣服一下子就塌到腰肢,一双乳房像一对兔子出窝一样跳进了人们眼帘。人们大叫着,要行刑人解开她的腰带,这样,那衣服就会像蛇蜕一样堆积到脚背上,这个污秽女人的身体,而不是罪过就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面。尔依泼有理会。那女人说话了,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她要行刑人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作为行刑人好心的报答。行刑人立即遵嘱照办。然后说,对不起姑娘。手里的鞭子发出了啸叫声。不管行刑人的心情如何,鞭子一旦挥舞起来,那声音听着总是很欢快的。中间夹上一声两声受刑人啊啊的叫声,竟然有点像是一种欢呼。鞭打完毕,行刑人对汗水淋淋的女人说,我收了你的戒指,鞭打不会留下伤疤,但这个东西会的。边说,烧红的烙铁就贴到她胸上了,女人又用很像欢呼的那种声音尖叫了一声。行刑人把烙铁从她皮肉上揭下来时,女人已经昏过去了。儿子口里含着一大口水,向受刑人喷去,因为个子还矮,水都喷到了女人肚子上。围观的人们一阵大笑。恼怒的小尔依便把一大瓢水一齐泼到了那女人的脸上,女人呻吟着醒过来了。行刑人帮她穿衣服时,她又叫了几声。因为是对通奸的人用刑,刑具被污秽了,要用芬芳的药末薰过。白色的烟雾升起来,人群就慢慢散开了。
父亲对儿子说:“刚才你那样生气是不对的。行刑是我们的工作。但我们不恨受刑的人。”
儿子受到耻笑的气还没有消呢。这句话勾起了他对父亲的怨恨。父亲有着高高的个子,当他在空旷的广场上行走时,那身子总是摇摇晃晃的。叫人们认为,行刑人就是该这样走路。行刑人的儿子十四五岁了,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个头。作为行刑人的儿子,他已经忍受了很多。但他不想为了个子而受到人们的耻笑。父亲又说了句什么,他并不理会,跑到孩子堆里去了。行刑人因此又想到那种灰色的种子,不知道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
再一次行刑是一个铜匠。
这家伙没有得到指令,私刻了一枚土司图章。这是一种有手艺的人利用其手艺可能犯下的严重罪行之一,当然就会受到与之相配的刑罚的惩处。审问这个家伙,他说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时技痒就刻下来的。刻了也不收捡,给去送活的人看见,被告发了。这一回,老土司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把要继承土司位子的大儿子和不会当上土司,而且已经是头人的二儿子也叫来,问他们该如何惩处。将来的土司因为这个十分愤怒,他说,重重地惩处。帕巴斯甲头人却说,没有必要,犯了哪条,就依哪条。哥哥对弟弟说,你不要管,那图章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你的。弟弟说,为了那个图章,你该知道给你留下图章的先人留下的规矩。确实,那时的刑罚条款没有现在这样的因为主观因素加重或减轻可能。犯了铜匠这种罪行,两条:一条,你的手刻出了那尊严的字样,砍掉;二条,你的眼睛又看见了这种字样,挖掉。所以,弟弟在父亲面前对哥哥说,你的愤怒会激起人们无端的仇恨。你做出一副笑脸,那人也会失去一样多的东西,人们还会说你仁慈,从此开始颂扬你呢。说完,他就告退回自己的领地去了。他的土地上,罂粟要开始收获了。老二走后,父亲对老大说,要是你有你弟弟的脑子,我们的江山就会万无一失。因为这句话,将来的土司在行刑那天没有出现,而是在楼上把自己灌醉了。
尔依和儿子为从哪里开始而争执了几句。
父亲说,先是眼睛,那样,他就不会看着自己的手给砍掉。儿子却说,那你就违背了伟大土司制定刑罚的意义。它就是要叫人害怕,叫人痛苦。父亲说:“我的儿子,你才十五岁。”
儿子说,你老是说我的虚岁。一边把铜匠的手牵到木砧上摆好。小尔依不等老子下命令,便把长刀砍了下去。刀子刚刚举起来,人们的尖叫声就把耳朵胀得快炸开了。小尔依把刀砍了下去,听到一声更尖利的叫声从这片声音里超拔而起,到高高的阳光明亮的空中去了。回过头来,看见那只手在地上跳个不停。而那个没有了手的家伙还用那手还在自己身上那种眼光定定地看着它。那手就像有生命一样,在雨后的湿泥地上,淌着血,还啪啪哒哒地跳个不停呢。行刑人的经验告诉他,铜匠还在想着他的手,那手还没有脱开主人的脑子。就对铜匠说,它已经和你分开,就不要再想着它。痛的是你的手腕,而不是你的手。铜匠说,是啊,你看,它落在地下,泥巴把它弄脏了。
那手立即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铜匠声音嘶哑,对行刑人说:“是一只巧手啊,我把它害了。”
人群里有人大声喊叫,问铜匠这时还有什么说的。行刑人大声说:“他说自己把自己的手害了!”人们听了这话就欢呼起来。小尔依说:“他们喊什么,太蠢了,太蠢了!”当父亲的一看,他的脸那么苍白,嘴唇不停地颤抖。他想,儿子其实并不是他平常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他心痛地想,毕竟是个娃娃,他还是会害怕。他说:“不要害怕。”
儿子想笑笑,但淋淋的汗水立即就从脸上下来了。他给儿子喝了口酒。
酒喝下去,儿子说:“好了,总会有这一天的是吧。”话是说得在理,但嗓子却像好多天没有喝水一样嘶哑。
父亲摸摸儿子的头,又去准备进行下一道刑罚。看着儿子那样子。他想起自己杀第一个人时,前两刀没有奏效,到三下那脑袋才掉到了地上,要是再要一刀的话,他肯定会从那里逃跑的。这时,他心里恨死了那个自己主动当岗托家行刑人的祖先。如果有人应该受到诅咒,这个噬血的人是应该受到这种诅咒的。他没有问儿子要不要回家,如果要见,那么一次见两种刑法比下次再看要好受些吧。好在铜匠又痛又吓,已经昏了过去。受刑人被放倒在一块宽大的厚大板上,肚子上压上一个又一个装满沙子的口袋。只见那人的嘴慢慢张开,眼睛也鼓出来,像水里的鱼一样,大半个眼珠都到了眼眶的外面。尔依回身时,儿子已经站在身边,把酒和勺子递到他手上。行刑人先把酒喷在眼睛上,周围眼眶猛一收缩,那勺子就奔眼底下去了。再起来时,眼珠就在勺子里了,剩下点什么带着的,用祖先早就发明出来的专门的剪刀一下就把那些最后一点脆弱的联系切断了。小尔依马上就把烧好的滚油端来,慢慢地淋到空眼窝里,这最后一道手续是为了防止腐烂。小行刑人在腾起的油烟里呕吐了。好在行刑结束了。这下,铜匠就只有一只手和一只眼睛了。尔依见他家里人来背他,就给他们些药,说,有这些药,他不会死的。他又对着他们朝着他的背说,你们恨我吧,行刑人就是叫人恨的,要是恨我能使你们好受一点你就恨吧。说完,就和儿子一起回家了。
回家喝点热茶,儿子又吐得一塌糊涂。直到请了喇嘛来念了经,用柏枝把他周身薰过,又用泡过饱满麦子的水在头上淋过,第一次行刑的人才十分疲倦地长长吐几口气,翻过身去睡着了。
行刑人对妻子说,还要夺过一个人的命才算完呀。女人就哭了起来,说,谁叫我看着你可怜就嫁给你,不然,我的儿子就不会受这样的煎熬!行刑人说,给我倒碗茶。女人倒了茶,尔依又说,你不嫁给我,土司也要从家奴里配给我一个的,想想吧,他会叫自己没有行刑人吗。好了,我也该来两口烟了。你说是吗?这烟是罂粟里提出来的。那灰色种子开出了艳丽的花朵,花朵结了果,果子里分泌出白色的乳汁,乳汁再经过制作,就是使人乐以忘忧的宝贝。不要说行刑人喜欢它,就是家里的老鼠们都一只一只跑到尔依经常吸烟的地方上头的屋梁上蹲下,等着行刑人牙缝里漏出一点。就那么一点吸进肚子里,也会叫它们把鼠族的恐惧全部忘掉。
小尔依醒来时,只觉得口里发苦,便起身喝了一大瓢水。口里还是发苦,便出门,对着枧槽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水呛得他像一头小马一样喘了起来。他拍着胸口大声说:“我要上山去,我要去拜望贡布仁钦喇嘛。”
四周大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话给湿漉漉的雾气吞下去了。他自己也走进了浓雾之中。
他并不知道通向被放逐的贡布仁钦居住的山洞的道路。但用不着担心。那么多人上山,把青草和小树都踩倒了,仅仅一个夏天,山里就出现了一条新的道路。沿着这条路走了没有多久,小尔依就从山谷里的雾气里走了出来,看到苍翠的群山峭拔在云雾之上。初升阳光使眼前的露水和山峰积雪的顶巅闪闪发光。草丛下的泥土散发出浓烈的气息。
太阳升起来,阳光使山谷里的雾气向山上升腾。尔依又一次被云雾包裹起来了。雾气嗖嗖地从他身边掠过,往高处飞升。他觉得自己往上行走的脚步也加快了一些。雾气继续上升,他就可以看到山下的景象了。田野和森林之间,曲曲折折的河水闪闪发光。河岸的台地上,是岗托土司家高大的官寨,俯伏在其四周的,是百姓和奴隶们低矮的房子。尔依把眼光从山下收回来时,看见一堵赭色的山崖耸立在面前。他抬起头来,看见贡布仁钦披垂着一头长发坐在山岩上向他微笑。
他的声音在这山里显得十分洪亮:“我正在等一个人,原来是你!”
尔依仰着脸说:“你真知道我要来吗?”
“我不知道是你要来,反正我知道是有人要来,来带我下山,土司肯定觉得我的话太多,要对我下手了。”
尔依说:“我昨天对人用刑了,砍掉了铜匠的手,我心里难过。”
贡布仁钦的脸是出现了失望的神情。起身从崖顶走了下来,走到了和地面平齐的洞口前。他对着尔依笑笑说:“平时,我都是从那高处对人们说话的。他们都在山上踩出一条路来了吧。他们有什么事情都来问我。”
尔依说:“我也是来问你,行刑人对受刑人要不要仇恨,只有仁慈怎么对人下手?”
贡布仁钦说:“已经是三天没有一个人来了,肯定土司已经下了禁令了,你真的不是来抓我下山去的吗?”
尔依摇了摇头。
贡布仁钦吐了口气说:“我累了,我不想说什么了,一个疯子的话有什么价值呢。”他见将来的行刑人不说话,就说:“来吧,看看我住的地方,还没有一个人进来过。土司要对我下手了。好在我的书已经写完了,今后,你要告诉人们,这山洞里藏着一个疯子喇嘛的著作。”他从洞壁上取下一块岩石,里面一个小洞,洞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匣子,贡布仁钦的书就在那里面。他说,你看清楚了,我的书在这里,将来有人需要时,你就告诉他们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谁真正需要?”
贡布仁钦笑笑,说:“不要担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洞里很干燥,也很整洁,贡布仁钦把藏书的小洞口封上时,尔依听到山洞的深处传来清脆的滴水声。贡布仁钦说:“是的,是水,是水的声音。我的书有一天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两个人又回到了洞口,在太阳底下坐了好些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尔依好像也忘了要贡布仁钦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从山下升到山顶的云雾完全散尽了,天空深深地蓝着,静静地蓝着。太阳把两个人晒出了一身汗水。尔依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贡布仁钦笑笑说:“你还会回来的。”
尔依没有说话。
贡布仁钦又说:“往天,我正在岩顶对跪着的人们说话呢。带着从洞里打的一罐水,水喝完了,就下来,回洞里写书,也不管那些人听懂没有,也不管他们还想不想听。”
尔依笑了笑,转身下山去了。
尔依走到半山腰,就看见父亲弓着背,正吃力地往山上爬。
贡布仁钦说对了,土司再不能容忍他像个天神一样对他的子民宣扬他知道这个世界的真谛。叫行刑人上山把他抓下来。尔依在最陡峭的一段山路中央坐下,正是他刚刚看见的贡布仁钦坐在山崖顶上的那种样子。老行刑人继续往上走,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靴子,才抬起头来。儿子带着笑意说:“你不需要来找我,我不会怎么样呢。”
父亲说:“我走时,还以为你正在睡觉呢。”
“你不是来找我的。”
父亲把气喘匀了,说:“不是,不是来找你的,我以为你还在床上睡觉。”
“他真是说准了。”
“谁?”
“贡布仁钦,他说土司今天会派人来抓他。”
“他住得也太高了。”
“住得再高也没有什么用处,还不是要被土司派人抓下山去”
“你想得太多了,行刑人的脑子里用不着想那么多。”
儿子对父亲说,你爬不动了,还是我上山去请贡布喇嘛下山吧。父亲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从腰上解下令牌交给儿子。还是儿子对父亲说,放心吧,我不会放他跑的,再说,他也不会跑。父亲就转身下山了。这时,儿子对走到远处的父亲喊了一声:“土司叫我们杀他的头吗?”
父亲回过身来,吐出舌头,在上面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土司是要割掉这个人的舌头,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好在,他的话太深奥了,并没有多少人是认真听懂了的。
远远的,尔依看见贡布仁钦又坐在崖顶上去了。便对他挥起了手里土司家骨头做成的令牌。贡布仁钦也对他挥了挥手。尔依心里悠然升起了一股十分自豪的感觉。一种正在参与重大事情,参与历史的那种庄重的感觉。便加快步子向上走。大概只隔了两个时辰,两个人又在山洞口相会了。尔依想,虽然没有人看见,还是要叫事情显得非常正式,便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结果,却被贡布仁钦抢了先,他说:“我说过是你来抓我嘛。”
“我是在下山的时候得到命令的。”
“我喜欢你。还没有砍过头吧,我算是你的第一个好了。”
“土司不杀你的头,他只是不想你再说话了。”
尔依看到,贡布仁钦的脸一下就白了,说:“我的书已写完了,叫他杀了我吧。我不怕死。”
“但你怕活着被人割去舌头。”
贡布仁钦的脸更白了,他没有说话,但尔依看见他在口里不断动着舌头。直到开步下山,那舌头还在他口里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响声,像是鱼在水里跃动的声音一样。下山的这一路上,贡布仁钦都在口腔里弹动他的舌头。弹一下舌头,吞一口口水,再弹一下舌头,再吞一口口水。直到望见土司官寨的时候,他的口里就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了。
老行刑人在下山的路口上等着他们。他手里提着铁链,说是上山的时候就藏在草丛里的。
依规矩,贡布仁钦这样的犯人要锁着从山上牵下来。西下夕阳血红的光芒也没有使贡布仁钦的脸染上一点红色。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低声问,就是现在吗?行刑人说,不,还要在牢里过上一夜。贡布仁钦说,是的,是的,土司肯定要让更多的人看到行刑。
贡布仁钦拖着铁链行走得很慢。
人们都聚集在路口,等待他的到来。但他再没有对这些人说什么。这些蒙昧的人们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唤醒的。再说,他也没有想到过要唤醒他们。他们上山来,那是他们的事。他是对他们大声说话来着,但他并不管他们想听什么或者说是需要听什么,他只是把自己脑子里对世界的想法说出来罢了。贡布仁钦试过,没有人的时候,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书写,所以,一有人来,他就对他们讲那些高深的问题。他拖着哗哗作响的铁链走过人群,他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最后,大路中央站着土司和他的两个儿子,挡住了去路。这片土地上最最至高无上的岗托家的三个男人站在大路中央,一动不动,看着贡布仁钦的脸。贡布仁钦没有说话,见他们没有让路的意思,就从他们身边绕过去了。这时,土司在他身后咳了一声,说:“你要感谢二少爷,我们本来是打算要你的命,但他说只割下你的舌头就行了。”
贡布仁钦站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回过身去,就又往前走了。
行刑人看着贡布仁钦下到了官寨下层的地牢里,才慢慢回到家里。尔依担心,晚上会睡不着觉。但却睡着了。可能是这一天在山里上上下下太辛苦了。早上醒来,父亲把刑具都收拾好了。官寨前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老行刑人在行刑柱前放下刑具,对儿子说,你想去就去吧。尔依就到牢里提受刑人。牢里,一个剃头匠正在给贡布仁钦剃头。好大一堆长发落下,把他的一双脚背都盖住了。土司家的二少爷也在牢里,他斜倚在监房门口,饶有兴味地看着贡布仁钦。二少爷看来心情很好,他对尔依说,不要行礼,我只是趁贡布仁钦的舌头还在嘴里,看他还有什么疯话要说。贡布仁钦却没有跟少爷说话的意思。他已经从最初的打击下恢复过来了。脸上又有了红润的颜色。终于,最后一绺头发落下了头顶。他抬起头来,对尔依说:“走吧,我已经好了。”
他把铁链的一头递到尔依手上。二少爷说:“你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吗?是我叫你留下脑袋,只丢一根舌头。”
贡布仁钦张了张口,但他终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笑了笑,走到尔依前头去了。这一来,倒像是他在牵着行刑人行走了。到了行刑柱前,老行刑人要把他绑上,他说:“不用,我不用。”
老行刑人说:“要的,不要不行。”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叫两个尔依动手把他绑上了。他问:“你们要动手了吗,快点动手吧。”
行刑人没有说什么,只抬头看了看坐在官寨面向广场骑楼上的土司一家人。贡布仁钦也抬起头来,看见那里土司家的管家正在对着人们宣读什么。人群里发出嘈杂的声音,把那声音淹没了。接着,土司一扬手,把一个骨牌从楼上丢下来。令牌落在石板地上,立即就粉碎了。人群回过身来,向着行刑柱这边涌来。行刑人说:“对不起,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尔依把插着各种刀具的皮袋子打开,摆在父亲顺手的地方。他看见贡布仁钦的脸一下就白了。他哑着嗓子说:“我想不怕,但我还是怕,你们不要笑话我。”说完,就闭上眼睛,自己把舌头吐了出来。尔依端起了一个银盘,放在他下巴底下。看到父亲手起一刀,一段舌头落在盘子里,跳了几下,边跳就开始变短。人群里发出一阵尖叫。尔依听不出贡布仁钦叫了没有。他希望贡布仁钦没叫。他托着盘子往骑楼上飞跑。感到那段舌头碰得盘子叮叮作响。他跑到土司面前跪下。把举在头上的盘子放下来。土司说:“是说话的东西,是舌头,可是它已经死了。”尔依又托着盘子飞跑下楼。他看见贡布仁钦大张着鲜血淋漓的嘴巴,目光跟着他的步伐移动。父亲对儿子说:“叫他看一眼吧。”尔依便把盘子托到了受刑人的面前。舌头已经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肉团,颜色也从鲜红变成乌黑。贡布仁钦在这并不好看的东西面前皱了皱眉头,才昏了过去。直到两个尔依给他上好了药,把他背到牢房里,在草堆里躺下,他也没有醒来。父亲回家去了。尔依还在牢里多呆了些时候。虽说这是一间地下牢房,但因为官寨这一面的基础是在一个斜坡上,所以,通过一个开得很高的小小窗口,可以照进来一些阳光,可以听到河里的流水哗哗作响。狱卒不耐烦地把钥匙弄得哗哗响。尔依对昏迷中的贡布仁钦说:“我还会来看你的。”说完,才慢慢回家去了。
每到黄昏时候,尔依心里就升起非常不安的感觉。
在逐渐变得暧昧模糊的光线里,那些没什么事做的人,不去休息困倦的身体,而是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这些人在寻找什么?再看,那些在越来越阴沉的光线里穿行的人竟像鬼影一般漂浮起来。
这种情形从罂粟花结出了果子就开始了。果子里流出乳汁一样的东西,转眼又黑糊糊地,成了行刑人配制的药膏一样。就是那种东西在十六两的秤上,也都是按两而不是论斤来计算的。帕巴斯甲把那些东西送到他以前生活的汉人督军那里,换来了最好的快枪,手榴弹和银子。第二年,罂粟花就像不可阻遏的大火熊熊地燃到了天边。要不是土司严禁,早就烧过边界,到别的土司领地上去了。再一次收获下来,岗托土司又换来了更多的银子和枪械,同时,人们开始享用这种东西。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黄昏成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如果是有细雨或飞雪,那这个黄昏更是妙不可言。这都是因为那叫做鸦片的药膏一样的东西的功劳。正像土司家少爷带着灰色种子回来时说的那样,它确实是抚慰灵魂的药物。
它在灯前细细的火苗上慢慢松软时,心里郁结的事情像一个线团丝丝缕缕地松开松开。它又是那么芬芳,顺着呼吸,深入到身体每一个缝隙,深入到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望着越来越暗的光线越来越远的世界里烟枪前那一豆温馨的灯光,只感到自己变成了蓬松温暖的一团光芒。
行刑人一接触到这种药膏就很喜欢。特别是他为儿子的将来担心时,吸上一点,烦恼立即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吸烟时,儿子就呆在旁边,老鼠们蹲在房梁上,加上灯光,确实是一副十分温馨的家庭图景。尔依看到如豆的灯光在儿子眼中闪烁,就说,你会成为一个好的行刑人的。我们动作熟练,干净,对行刑对象的尊重和行刑后的药物就是行刑人的仁慈。
儿子问,仁慈该有多少?而且,要是没有一点仇恨,我是下不去刀子的。我要有仇恨才行。但那并不妨碍我把活干好。那样我就没有仁慈了吗?行刑人是想和儿子讨论,但一下就变成了传授秘诀的口吻。儿子也总是那种认真但没有多少天分的口吻。他问道:“那么行刑时要多么仁慈?”
儿子还问:“真的一点仇恨也不要吗?还是可以要一点点?”
这样,话题就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父亲问儿子:“抽一口吧?”儿子知道父亲这是将自己当大人的意思,但还是摇摇头。这又是叫父亲感到担心的:这个孩子总要显得跟人不大一样。再一个叫父亲感到担心的是,这个孩子老是去看那个对自己对别人都很苛求的没有舌头的贡布仁钦。他知道那个人不能开口说话,儿子也不识字,那两个人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呢。行刑人想问问儿子,好多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儿子不会好好回答。这天也是黄昏时分,来了两个衣裳穿得干净利索的人。行刑人的房子在隔土司官寨和别的寨子都有点距离的地方。也就是说,它是孤立的。房子本身就是行刑人的真实写照。行刑人说,是远行的人啊。来人说我们很像远行的人吗?行刑人说,我们这个地方,凡是岗托土司领地上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屋子里来。来人立即捂住嘴问,是麻疯病人吗?小尔依的眼睛闪出了开心的光芒,说,不,我们是行刑人尔依家。来人就笑起来,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只是没有人给我们这种封号罢了。两人重新坐下,从褡裢里取出了丰富的食物,请行刑人和他们一起分享。老行刑人还在刚吸完鸦片后氤氲的氛围里,加上人家对自己是行刑人毫不在意,立即就接受了客人的邀请。
儿子冷冷地说:“我是不要的。”
来人说:“这个小行刑人,做一副吓人的样子,没有犯你家土司的法你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你们杀人要土司下令,我们要想杀谁是不用去问谁的。”
老行刑人说:“我还没有看到过不要动刑就说自己是强盗的人。”
儿子说:“那是因为他们不是强盗,至多是飞贼罢了。”
来客说:“如果我们顺便也做你说的那种人的话,也没有人能把我们有什么办法。”
小尔依突然扑上去,一双手把其中一个人的脖子卡住了,说:“不粗嘛,跟粗点的手差不多,一刀就砍下来,要是我来砍,肯定不要两刀。”那人摸摸脖子,长吐了一口气。小尔依又对不速之客说:“我是岗托土司将来的行刑人,但我现在也帮助父亲干活。”
起初很嚣张的家伙又摸了摸脖子,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将来的行刑人说:“有,好多人都来这儿找我们土司的罂粟种子,我看你们也是为这个来的。”他又说,“好东西是不能轻易得到的,你们小心些好。”他又吩咐母亲,“给我们的客人把床铺软和些,叫他们晚上睡好。他们就不会半夜起来。”
来客对行刑人说:“你儿子会是一个好的行刑人。”
当父亲的说:“难道我就不是?”
两个家伙在行刑人家里一住就是三天。
尔依第二天就找到二少爷帕巴斯甲,报告两个奇异来客的行踪。帕巴斯甲说,我不是土司,你为什么不去告诉我父亲和我的哥哥。行刑人说,因为那种子是你带回来的。头人笑笑,说,我带回来的也要献给我们的土司,难道你不想有好东西献给土司做礼物?尔依说,因为他知道那个没有舌头的喇嘛是头人救下来的。
头人问:“你有多大年纪了?”
回答说:“十五岁。”
“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十五岁就懂这么多事,危险。”
“我只是看到了两个晚上不睡觉的人。”
“我们对上门的客人都是欢迎的,你却在怀疑他们,要是我是土司就叫行刑人把你杀掉!好吧,你就说我的头人寨子里有那神奇的种子。今天晚上叫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会把他们抓住的。”
头人又说,天哪,有些事情一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的。尔依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从头人那里离开,想想两个怪客肯定还在睡觉,就往牢里贡布仁钦那里去了。喇嘛栖身的牢房看上去干燥而且宽敞,不像别的牢房那么潮湿阴冷。贡布仁钦整天坐在草堆里,坐在高高的窗子下面看书,思想,书写。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长到把脸全部盖起来了。尔依照例倾吐他的,喇嘛照例一言不发。尔依先说的都是以前那一些。什么自己对杀人还是害怕的。正是因为害怕,才盼着早点过那个关口,盼着土司的土地上出点不得了的事情。他说,父亲认为,没有仇恨就可以杀人,甚至还可以怀着慈悲的心情去杀人,但自己不行,只有对那些人充满仇恨。这是一个新的话题,喇嘛这才把披垂在脸上的长发撩起来,认真看了这个将来的行刑人一眼。这一次,尔依看到了喇嘛的眼睛,冷静下面有火焰在烧灼的眼睛。他看懂了那双眼睛是说,你说下去。但他说,我已经说完了。二少爷说,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看他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尔依看到喇嘛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但很快就熄灭了,像是雷雨天里没入深渊的闪电一样。然后他一摆脑袋,头发又像一道帘子挂了下来,这没有舌头,也就免除了对事情表示态度的家伙,又深陷到他的沉默里去了。尔依听了一阵窗子外面喧哗的水声,才起身离开。他其实并不要人家指点他什么。谁也不能改变自己成为一个行刑人的命运。但他需要有人听听他的倾诉,那就只有这个没有舌头的人了。
尔依直接对两个怪客说,如果你们找那个东西,那你们就想想是谁把这东西带到这里来的。
两个人看看他。他也并不掩饰,说,当然去了兴许就会被抓住,那样明天我们就有活干,只是不知道砍手还是砍头,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还是挖眼睛,那活儿太麻烦。他的话至少说得两个人中的一个毛骨悚然。吃过晚饭他们早早睡下,半夜里就起来出去了。快到天亮的时候,两个人就给抓住了。人们感到十分兴趣的是,他们不是给二少爷手下的人抓住的。他们进入的房间里满是捕老鼠的夹板。先是到处乱摸的手,然后是鬼鬼祟祟的脚给到处都是的夹板夹住了。而头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没有一点声音。两个人没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来。有人起来堵上他们的嘴又去睡了。终于挨到天亮,头人起来叫人卸了夹板,绑起来押往土司官寨。可气的是,那个头人对土司通报时不说抓到飞贼而是说两个老鼠撞到夹子上了。
两个来客气得不行,等人取了口里堵着的东西立即大叫,说自己不是什么耗子,而是白玛的土司手下,都是有猛兽绶带的人,愿意被杀头而不愿受到侮辱。老土司说,本来两个人都要死,既然是那个好邻居派来的,那就选一个回去报信吧。行刑人和儿子一起来到刑场上。尔依把客人留下的随身物品都带来了。他笑笑说,我不是给你们讲过吗?其中一个就唾了他一口,说,来吧,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吧。将来看到拿武器的人可不要打抖。小尔依把刀背在身后,尽力不叫人看出他的颤抖,但他止不住,觉得人人都看见了,人人都在背后露出了讥讽的眼神。心里立即就从羞愧里生出仇恨了。他恨恨地说,不,我等你拿了武器再来杀你。走到那个被他用手量过脖子的家伙面前,他说,伙计来吧,我说过我只要一刀。父亲想问他行还是不行。但他的刀已经在一片惊呼声里砍下去了。他还找不到进刀的角度,结果给血喷了个满头满脸。他看不到那头已经掉到地上啃泥巴,又一刀下去砍在了行刑柱上。父亲替他揩去脸上的血。他对父亲笑笑,说,太累人太累人,我还不知道杀人是这么累的,太蠢了,真是太蠢了。父亲知道下面的活要自己来干了。当然那活很简单,另一个人要活着,要把岗托土司给自己的“伟大的好邻居”白玛土司的问候信带回去。信里说了什么话我们不得而知,那个少了一只手的人在马上昏昏沉沉地回到主子那里,土司看了信口里立即就喷出鲜血。但是他说,这个人想引我打仗,但我们不能打,不能打呀。都说岗托土司从汉地得到了一种打人像割草一样的枪,叫机枪,我们可没有草那么多的人啊!
尔依第一次杀了人,累得在床上躺了两天。又过了几天,身上腿上手上才慢慢有了力气。父亲安慰他说:“开始都是这样的。何况你还小,你才十几岁嘛。不只是你累,我也很累。”
儿子却说:“父亲累了吗?那好,你可以向土司告假了,因为我什么都可以干了,没有我干不了的事了!”
罂粟花开了几年,无论岗托土司怎样想独占这奇妙的种子。但所有措施只是延迟,而不是阻止了罂粟在别的土司领地上开出它那艳丽的花朵。
二少爷帕巴斯甲说,我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利益。他哥哥说,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将来我们谁是土司。弟弟说,将来是谁我不管,现在父亲是土司,这片山河还没有到你的名下呢。这句话叫老岗托土司听了,心里十二分地受用。他说,你弟弟在汉人地方那么多年,就带回来这么一种好的东西,怎么能叫那些人偷去。
这一年,也就是行刑人儿子十五岁的时候,又有两家土司的土地上出现了那种叫人心摇神移的花朵。西北方的白玛土司说,他们的土地虽然不和汉人相连,但他们也会从那里得到种子的。而那个东北方的拉雪巴土司说,他们在岗托土司家的下风头,是老天叫风帮了他们的忙,叫那东西长上翅膀飞到了他的土地。
岗托土司给这两个土司同一种内容的信,说,那是一种害人的东西——是乌鸦的梦,是巫婆的幻术。两个土司的回信却各不相同。一个说,那么坏的东西,叫它来使我们受害好了,反正有人不想我们强大。另一个土司更妙了。他说,好吧,全岗托领地上的人一起扇出风来,把那些害人的东西,会叫人中邪的东西的种子都吹落到我的领地上来吧。
帕巴斯甲又去了一次内地,弄回来不少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先进的枪支弹药。反正鸦片买卖已经给岗托家带来了过去想都没有想到过那么多的银子,要什么东西花钱买来就是了。
于是,罂粟花战争就开始了。
土司的两个儿子,分率着两路兵马向那两个土司进击。两路兵马只有一个行刑人,于是,小尔依得到了一纸文书,叫他充任帕巴斯甲那一路的行刑人。在家里告别的时候,尔依对父亲说,我会好好干的。父亲说,我只是担心我们的主子叫我们干些不该干的。两支队伍出发时,尔依分到了一匹马,而他的父亲却是和那些上了战场却不会去打仗的人们走在一起。土司的大少爷要打的是一个很排场的仗。他带上了厨子,使女,甚至有一个酿酒师,尔依看到父亲和这些人走在一起,突然想,自己平常不该对他那样不敬。心里就有了一种和过去有过的痛楚不一样的新鲜的痛苦。过去那些痛苦是叫自己也非常的难过的,而眼下这种痛苦,竟然有着父亲小时候给自己买来的蜂蜜那样的甘甜。这次战争一开始就同时两面作战,所以马匹不够。尔依却得到了一匹马,和士兵们一起驱驰。说明他的主子是把行刑人看成勇敢的士兵的。
岗托家在战斗刚开始就所向披靡。尔依看到那边的人,拿着火枪,甚至是长刀和弓箭向这边冲锋,要夺回失去的地盘。这边却是用出卖鸦片的金钱武装起来的,是机关枪,步枪。对方进攻的人冲得很慢,却一直在疯狂地叫喊。帕巴斯甲说,看吧,还没有冲到前沿,他们就已经喊累了。带兵官们开心地大笑,尔依也跟着笑了一下。这边几乎就是盼着对方早点冲到阵地前来。敌人终于到了,机枪咯咯地欢叫起来了。那咯咯咯、咯咯咯的声音你不把它叫做欢叫就无以名之了。子弹打出去,就像是抛出去了千万把割草的镰刀。遇到树,细小的枝枝叶叶一下就没有了。遇到草丛,草丛一下就没有了。留下那些冲锋的人暴露出来,傻乎乎地站在一片光秃秃的荒野里。那些人窘迫的样子,好像是自己给一下剥光了衣服。机枪再叫,那些和小树站在一起的人可没小树那么经打,一个一个栽倒了。剩下的人向山下跑去,不一会就消失在河谷里罂粟花红色的海洋里。机枪又用来收割还没有结果的罂粟。先是一片片的红花飞溅,然后是绿色的叶片,再后来就是那些绝望的人们的惨叫了。尔依没有枪,现在,他很希望弹雨下会留下几个活的,抓了俘虏自己才会有活干的。机枪停了,人们冲到地里,这里那里响起零星的枪声,对还没咽气的家伙补上一枪。尔依很失望,因为他们没有留活给他干。
战斗好像是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一大片俘虏蹲在不多的几具尸体中间,倒显得活人是死人,死去的倒像是英雄一般。尔依看见那样一大片人头,心里还是感到害怕。一个一个地去砍,一个一个地去砍,就用行刑人的一双手和一把刀子。刀子砍坏了可以去借,但到手举不起来的时候,那就没有办法了。
帕巴斯甲站在高处,喊道,可以叫一些人活,想活的站到水边上去。那些俘虏大多数跑到水边去了。土司少爷十分认真地说,我看想活的人太多了。回到该死的这边来五个。果然有五个人又回到该死的人那边。
少土司对留在水边那些求生的人哈哈大笑。他说这些都是些怕死的人,对自己主子缺乏忠诚的人,尔依,是你的活,干吧!行刑人就一刀一刀砍过去,一刀砍不死就补上一刀。他心里并不难受。少土司选的地方很好。挨了刀的人都向后倒进水里,血都顺水流走了。最后一刀下去,他累得胳膊都举不起来了。他听到汩汩的流水声里自己在粗重地喘息。溪水越来越红,而他的刀上一下就扑上了一层苍蝇。他还听见自己说:“主子是对的,杀掉坏的,留下来好的。”
少土司说:“还是把刀擦干净收起来吧,这个动脑子的样子,叫人家看了会笑我没有好行刑人。”
尔依没有想到主子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和父亲说的意思大同小异,他说,一个好行刑人不要有过分的慈悲,仇恨就更是不必要的。土司说:“他们有罪或者没罪,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跟你没有关系的。好人是土司的好人,坏人是土司认为的坏人。我叫你取一个人的眼睛,跟我叫个奴才去摘一颗草莓一样。主子叫你取一个人头,跟叫你去取一个羊头有什么两样?”
“我还是把刀磨快吧。”
“你能成为我的好行刑人吗?”
“不会有下不去刀子的时候。”
“那不一定,有一个人你会下不了手的。”
这天晚上,尔依在星空下闭上了眼睛。树上的露水滴下来,滴在他的额头上也不能使他醒来。
这场战争之所以叫做罂粟花的战争,除了是为罂粟而起,也因为它是那么短促,一个罂粟花期就结束了。到了罂粟花凋零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凯旋的路上了。帕巴斯甲统领的军队不但把拉雪巴土司那里那些“风吹去种子开成的花朵”用火药的风暴刮倒在地,还把好多别的东西也都刮倒在地了。去的路上是一支精干的队伍,回来,就像是一个部落正在搬迁一样。牛羊,猪狗,愿意归附一个更加强大的主子的人群。还有失败的土司的赔偿。一个伟大的土司就是这样使自己的出征队伍无限膨胀的。
回到官寨,老土司已经不行了。他说:“我没有死,是因为在等胜利的消息。老二得胜了,老大那里还没有消息。”
老二就说:“那就说明老大不能治理好你的领地,请你把王位传给我吧。”
老土司说:“我知道你行,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要我传位给你,那只有你哥哥出征失败了才可能。我们要守祖先传下来的规矩。”
帕巴斯甲对父亲说:“你的长子怕是在什么地方等酿酒师的新酒吧。”心里却想,那个蠢猪不会失败,有我带回来的那么多好枪怎么可能失败。
帕巴斯甲的哥哥那支队伍也打了胜仗。送信的人说,队伍去时快,回来慢,先送信回来叫家里喜欢。二少爷就叫人把信扣下,并把送信人打入了牢房。他再叫人写封信说,岗托家派往南方的军队大败,少爷,“未来伟大王位的继承者光荣阵亡”。
帕巴斯甲就听到老父亲一直拼命压着的痰一下就涌上喉咙,于是,立即召集喇嘛们念经。老土司竟然又挺过了大半个白天,一个晚上,快天亮时,老岗托醒过来了,问:“是什么声音?”
“为父王作临终祈祷。”儿子回答。
父亲平静地说:“哦。”
儿子又问:“父亲还有什么话吗?”
“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说,“岗托家做土司是从北京拿了执照的。以后他们换一回皇帝我们就要换一回执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执照取来。却打不开那个檀香木匣子。就说:“没有气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们换人了,你就去换这个东西。是这个东西叫我们是这片辽阔土地之王。替你哥哥报仇,卓基土司是从我们这里分裂出去的。算算辈分,该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过他。”
儿子就问:“是亲人都不放过?”
老岗托用他最后的力气说:“不!”
大家退出房去,喇嘛们就带着对一个即将消失的人的祝福进去了。当清脆的铜钹哐然一声响亮,人们知道老土司归天了,哭声立即冲天而起。这种闹热的场面就不去细说了。行刑人在这期间鞭打了两个哭得有点装模作样的家伙。刑法对这一类罪过没有明确的处罚规定。新土司说,叫这两个家伙好好哭一哭吧。两个家伙都以为必死无疑,因此有了勇气,说,哭不出来了。土司说,好啊,诚实的人嘛,下去挨几鞭子吧。两个人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局,就对尔依说,你就把我们狠狠地抽一顿吧。尔依边抽边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就不哭呢。尔依这样想也是真的,他看见别人哭,连大家在哭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很伤心地哭了。知道是老土司死了,又哭了好一阵。正哭着,就有人来叫他行刑了。当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风一样呼啸起来,尔依想,这两个人为什么哭不出来呢。行刑完毕,还想接着再哭,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尔依想,不会是自己失去对主子的敬意和热爱了吧。
心里的疑问过去是可以问父亲的,现在可不行了。他肯定和他的主子一起死在边界上了。他没有生下足够多的儿子,只好自己迈着一双老腿跟在大少爷马队的尘土后面当行刑人去了。现在,只有贡布仁钦喇嘛可以听听自己的声音了。在牢里,喇嘛端坐在小小窗户投射下来的一方阳光里,没有风,他的长发却向着空中飞舞。
他的眼睛在狭窄的空间里也看到很远的地方。而且,由于窗子向着河岸,牢房里有喧哗的水声回荡。这个人在的地方,总是有水的气息和声音。行刑人在那一小方阳光之外坐下,行了礼,说:“老土司死了。”
喇嘛笑笑。
尔依又说:“我们的老土司,我们的王过去了。”
喇嘛皱皱眉头。尔依注意到,喇嘛的眉毛的梢头已经花白了。于是他说,你还很年轻呀,但你的眉毛都变白了。你到西藏去的时候,我还看见过你。喇嘛并不说话。行刑人又说,你是父亲对人行刑时走的。那天你说,太蠢了,你的毛驴上驮着褡裢,后来你就骑上走了。但他没有说这个,而是讲述了罂粟花战争的过程。喇嘛在这过程中笑了两次。一次是讲到战争结束时,一个肥胖的喇嘛来送拉雪巴土司的请降文书时怎样摔倒在死尸上面。再就是他说自己一次砍了多少人时。前一次笑是那件事情有点可笑,后头的一次却不知是为什么。他问,怕死的人有罪,不怕死的人就没有罪吗?
喇嘛没有舌头,不能回答。尔依不明白自己怎么找他来解除自己灵魂上的疑惑,所以,他问了这个问题,却只听到从河边传来喧哗水声,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了。就在这个时候,喇嘛张口了,说话了!虽然那声音十分含混,但他是在说话!尔依说:“你在说话吗?!是的,你说话了!求你再说一次,我求你!”
这次,他听清楚了。喇嘛一字一顿地说:“记、住、我、说、过,流、血、才、刚、刚、开——始!”
在官寨里,有人一次次对新土司下手。
一个使女在酒里下毒,结果自己给送到行刑人手里。不露面的土司带的话是,不要叫她死得太痛快了。于是,这个姑娘就给装进了牛皮口袋。她一看到口袋就说她要招出是谁在指使,可土司不给她机会。结果受了叫做鞣牛皮的刑法。装了人的口袋放在一个小小的坑里,用脚在上面踩来踩去。开先,口袋里的人给踩出很多叫声,后来,肚子里的东西一踩出来就臭不可闻了。于是,口袋上再绑一个重物,丢到河里就算完了。这只是叫人死得不痛快的刑法里的一种。人类的想象在这个方面总是出奇地丰富,不说也罢。只说,有人总是变着法子想要新土司的命,帕巴斯甲一招一招都躲过去了。一个又一个想自己选择主子的人落到尔依手上。最后跳出来的是官寨里的管家。
那是一个大白天,从人们眼里消失了好多天的土司出来站在回廊上,对袖着手走来的管家说,“今天天气很冷吗?”
管家说:“你就感觉不到?”
土司说:“我还发热呢。”
管家把明晃晃一把长刀从袖子里抽出来,说:“这东西凉快,我叫你尝尝凉快的东西!”
土司从怀里掏出手枪,说:“你都打抖了,我叫你尝尝热的东西。”一枪,又是一枪,管家的两个膝盖就粉碎了。他还想拄着刀站起身来。土司说:“你一直派人杀我,我看你是个忠诚的人才不揭穿,想不到你执迷不悟,就不要怨我了。”管家说:“你是一个英雄,这个江山该是你帕巴斯甲的,可我对大少爷发过誓的。”就把刀插向自己肚子。这些话尔依都没有听见。只是听到枪响就和人们一起往官寨跑去。刚到就听见叫行刑人了。尔依爬上楼,看见管家还在地上挣扎。土司用前所未有的温和语调说:“你帮他个忙,这个不想活的人。”他还听见土司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家里的地都扫干净了。”
管家的尸体在行刑柱上示众一天,就丢到河里喂鱼了。
又是一个罂粟的收获季。
这是岗托家第一个不再单独收获罂粟的秋天。大少爷已经和刚被他打败的白玛土司联合起来。好啊,岗托土司说,从今天起,我就不是和我的哥哥,而是和外姓人打仗,和偷去了我们种子的贼战斗了。他又派人用鸦片换回来很多子弹。在一个大雪天领着队伍越过了山口。那场进攻像一场冬天的雪暴,叫对方无法招架。尔依跟着队伍前进,不时看见有人脸朝下趴在雪地里,没有气了。要是有气,那就是他行刑人的事情。两天过后,天晴了,脚下的地冻得比石头还硬。在那样的地上奔跑有点不太真实的感觉。通过一条河上的冰面时,尔依看到自己这边的人,一个又一个跌倒了。那些人倒下时,都半侧过身子对后面扬一扬手,这才把身子非常舒展地扑向河上晶莹的冰盖。好像躺到冰上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土司发出了停止前进的命令,尔依才听到了枪声在河谷里回荡。知道那些人是中枪了。这边的机枪又响起来,风一样刮掉对岸的小树丛,掀开雪堆,把一个又一个的黑黑的人影暴露出来。那些人弓一弓腰,一跃而起,要冲到河边去捡武器。这边不时发出口哨声的子弹落在这些人脚前身后,把他们赶到河中央最漂亮的绿玉一般的冰面上。好的牧羊人就是这样吹着口哨归拢羊群的。土司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显示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必然选择——不然,他不会有那神奇的种子,不会有像风暴一样力量的武器。他又一次发出了射击的命令。他的机枪手也非常熟悉手上的东西了。三挺机枪同时咯咯咯咯地欢叫起来。这次子弹是当凿子用的。两岸的人都看见站满了人的一大块冰和整个冻着的河面没有了关联。很快,那些人就和他们脚下的冰一起沉到下面的深渊里去了。河水从巨大的空洞里汹涌地泛起,又退去。只留下好多鱼在冰面挣扎扑腾。
队伍渡过河去,对方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岗托土司说,不会再有大的抵抗,他们已经吓破胆了。他吩咐开了一顿进攻以来最丰盛的晚饭。想不到,就是那个晚上,人家的队伍摸上来。两支队伍混到一起,机枪失去了作用。只有一小队人马护着土司突了出去。大多数人都落到了白玛土司和大少爷的联军手里。这些俘虏的命运十分悲惨。对方是一支不断失败的,只是靠了最后的一点力量和比力量更为强烈的仇恨才取得胜利的队伍。俘虏们死一次比死了三次还多。尔依也被人抓住了。远远地,他看见,父亲正在用刑呢。凡是身上带着军官标识的人都带到他那里去了。那些人在真正死去之前起码要先死上五次。尔依被一个人抓住砍去了一根手指,然后,又一个家伙走来,对那个人说,该我来上几下了。这是一个带兵官。尔依相当害怕,他不敢抬头。以前死在自己刀下的人可以大胆地看着行刑人的眼睛,现在才知道那需要有多么大的勇气。他不敢抬起头,还有一个原因是怕叫老行刑人看见自己。他想,等自己死了才叫他发现吧。尔依只看到那个带兵官胸前的皮子是虎皮。这是一个大的带兵官。他听见那人的声音说,我和这个人是有过交情的。
尔依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人的声音,带兵官说:“真的是你。”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认识的脸。那人脱下帽子,确实有一只耳朵不在头上。那人笑了,说:“你在帮我找耳朵吗?掉在岗托土司的官寨前了。”带兵官说:“你的父亲现在在我们这里干活。”
尔依终于找到了一点勇气说:“不是替你们,他是替他的主子、我们土司的哥哥干活,你杀我吧,我不会向你求饶的。”
军官说:“谁要一个行刑人投降呢。你走吧。”于是就把尔依提着领口扔到山坡下去了。他赶紧爬起来,手脚并用,攀爬上另一面山坡。回头时,看见父亲十分吃惊地向着自己张望。他站了一下,想看清楚父亲手里拿的是什么刑具,一支箭嗖一声插入脚下的雪里,他又拔腿飞奔起来,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故事从此进入了胶着状态。到开春的时候,连枪声听上去都像天气一样懒洋洋的。到了夏天,麦浪在风中翻滚,罂粟花在骄阳下摇摆,母亲对他说:“叫我到你父亲那里去吧。”尔依就和她走向两头都有人守着的那座小桥。人们并不是天天在那里放枪的。他们在地上趴得太久,特别在雨后的湿泥地上趴久了,骨头酸痛,肉上长疮。每天,两边的士兵都约好一起出来到壕沟上晒晒太阳。到哪天土司下令要打一打的时候,他们还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目标的。觉得和对方建立了亲密关系而把头抬得很高的家伙都吃了枪子。这天是个晴天,两边的士兵都在壕沟上脱了衣服捉虱子。这边的人说,啊,我们的行刑人来了。那边问,真是我们的行刑人的儿子。这边说,是啊,就像你们的主子是我们的主子的哥哥一样。在这种气氛里,送一个老太太过去,根本不能说是一个问题。
在桥中央,老太太吻着儿子的额头,说:“女人嘛,儿子小时是儿子的,如今,儿子大了,就该是他父亲的了。”母亲又对着儿子的耳朵说,“你父亲还总是以为我一直是他的呢。”说完这句话,老太太哭了,她说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儿子了。
尔依把一摞银元放到桥的中央,向对岸喊:“谁替我的母亲弄一匹牲口,这些就是我的谢仪了!”
那边一个人问:“我来拿银子你们的人不会开枪吧。”
这边晒太阳的人嚯嚯地笑了起来。那个人就上桥来了。他把银子揣到怀里,对尔依说:“你真慷慨,不过,没有这些银子我也会把老人家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尔依拍拍那个好人的肩头。那个人说:“你别!我害怕你的手!”
那个有点滑稽的家伙又大声对着两岸说:“看啊,伙计们,我们这样像是在打仗吗?”
两岸的人都哄笑起来,说:“今天是个好天气。”
尔依看着母亲骑上一头毛驴走远了,消失在夏天的绿色中间。绿色那么浓重,像是一种流淌的东西凝固而成的一样。这天,他还成了一幕闹剧的主角,两边的士兵开始交换食品,叫他跑来跑去在桥上传递。尔依做出不想干这活路的样子,心里却快活得不行。在传递的过程中,他把样样食物都往口里塞上一点、到后来饱得只能躺在桥中央,一动也不能动了。
尔依回来,就到牢里把昨天的事情向贡布仁钦讲了。
喇嘛一直在牢里练习说话。行刑人没有把舌头连根割去。
他对尔依说,不是说你父亲手艺不好,而是我怕痛拼命把舌头往里头缩,留下一段,加上祷告和练习,又可以像一个大舌头一样说话了。他问:“听我说话像什么?”
尔依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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