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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们会在这时用袖口去擦眼中的泪水,有些男人会点上一锅烟,把一脸忧戚藏在不断喷出的烟雾后面。但更多人还是恨他怨他,给他白眼。那一年,机村人靠一肚子的萝卜与荞麦度过荒年。吃得不好,打屁都没有臭味。机村人就开玩笑说,驼子真有能耐,把村子给打扫干净了,没有了臭烘烘的味道,还怕我们身上脏,如今,我们身上也散发不出臭味了。所以,当他哀怨地诉说时,也有人会回应说:“你已经把我们里里外外可以发臭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你还需要再干什么呢?你什么都不用干了。”
以后,就是外面天气再好,他也不肯出门了。
就在这年冬天,上面一纸通知下来,驼子林登全一家,就离开机村了。
接到通知时,他们一家人都痛哭了一场。第二天,就把家里的坛坛罐罐,破衣烂衫装上马车,离开机村了。
驼子一家,去了一个叫做新一村的地方。
那地方离机村也就几十里地。原先也是一个有着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好几十年前吧,一场瘟疫过后,那个村庄就再没有人了。周围的人,也忌讳去那样一个地方。解放后,国家陆续安置了一些流民去那个地方开荒生产。从此,那个地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新一村。意思大概是,这样的村子还可以二号三号的排列下去。这一地区刚刚解放时,突然出现了许多汉族流民。一些因为战争破产了的小生意人,***的散兵游勇,更有些说不清来历的身份可疑的人。国家就把这些人集中收容了,安置在这个地方,让他们开荒种地,自食其力。那个地方也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从那样的人群中产生不出来值得上面信任的人来担当基层领导。
所以,上面想到了流落红军林登全。
因为他声称在革命进程中所以软弱,都是因为机村人当年于他有恩,使他坚定不起来。领导马上就问:“是不是换个地方你就能坚定?”
驼子立即挺起胸膛,说:“能!”
上面的领导就下定了决心。让他这个前红军战士在另外一个不需要背负着历史旧账的地方继续革命。正式找他谈话时,他又提出了一个条件。
“我不再积那么多肥了,我领导大家开荒地,多开些地,一样多打粮食!”
这个条件真让人有些啼笑皆非。在新一村,正在安置一些释放的劳改犯,这些人,都是***时期的军人和政府里的小官员,因为一个旧政权的覆灭蹲了监狱,在里面脱了胎换了骨,现在要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领导说,要的就是有人领着他们继续改造。
“怎么继续改造
?”
领导伸出双手,说:“劳动,劳动,多开地,多盖房。”
这在驼子听起来,是个多么美好的差使啊,又当领导,又能不断地在山林中开出肥沃的土地,种出穗子硕大的麦子,而且,那些人只知道他当过红军,而不知道他在机村那些并不扬眉吐气的事情,他也不欠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情,想干什么都能放开手脚了。
驼子笑起来:“只要让我换个地方,只要让我不断开荒种地,我就不会再软弱了。”
就这样,机村的马车拉着他和他一家,在一个早晨离开了。除了几个生产大队的干部,机村人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他们把那些并不值钱的家当装上马车,看着驼子脸上闪烁着喜气洋洋的光芒,看着他女人哭泣着不断回望,看着马车驶出了村庄。
然后,这一家人就消失了,就像从未在机村出现过一样。此前消失了的头人一家,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剩下那座机村最高大的漂亮的房子,矗立在那里。没有一家人想去拥有那座巨大的房子。没过几年,那座房子顶上就长出了瓦松甚至是大丛的荨麻。房子里面,雕花的栏杆,曲折的楼梯,拼出图案的地板开始朽烂。冬天,西北风穿过这所窗户空洞的房子时,发出野兽或鬼魂哭号一样的呜呜声响。
也就两三年时间吧,在这座房子里住过的两家人都变成了一个故事,一个有些飘渺的传说。人们口传一个故事的功夫真是巨大。冬天,西北风呼呼吹过屋顶,吹过封冻的河面,人们说起这些过去的人与事。明明是昨天才发生的,已经像一百年前一样遥远。
那感觉,真不知今夕何夕,斯年何年!
就这样过了森林差点被大火烧光,到了机村建起伐木场,满山的树林不几年,就被砍伐殆尽的那一年。
其间,发生的一件事情与这个故事还有点关联,就是头人被邻村亲戚接走的儿子穹若又回到村子里来了。
穹若长成了一个壮实的沉默不语的小伙子。机村人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别人。除了刚回来时,他曾引起人们话说当年旧事的一些感叹,日子一长,他就跟没有回来一样。甚至大家聚会时讲起当年头人与流落红军的故事时,他也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坦然地坐在一边沉默不语。
协拉顿珠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什么啊?”
他有些羞怯的笑笑,埋头玩弄手中的绳子。他手里总是有一段牛毛绳子。他的手指总是不断地翻动,把那段绳子打出不同花样的结。
“你比一个猎人还喜欢绳套,是想把谁勒死吗?”
这话让这个壮实憨厚的年轻人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翻动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绳子看上一阵,好像是在问自己别人提出的那个问题,想必是也没有想出什么结果吧,他停了一阵的手指,又下意识地翻动起来,绳子又在他手指间旋转,扭动,又结出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绳套来。
本来,这是一个小孩们玩的游戏。夏天,那些茎干细长柔软的草长起来后,孩子就会用那样的草来玩这样的游戏。他们比赛,看谁的绳套结得快速,光滑,而又漂亮。那也是这些孩子成人后谋生的一个重要技能。把牲口从山上牵回来要结绳套,架牛**要结绳套,在野兽来往穿梭的路上设置陷阱要结绳套,就是秋天收获时,把割倒的麦子捆成把子也要会结不同的绳套。
这是一个重要的游戏,但没有人把这个游戏玩到这么复杂的程度。
有一天,协拉顿珠做了一个梦。
他说,他梦见自己祖先的那个王国了。
这家伙梦见祖先坐在高高的黄金宝座上。从此,机村人又开始讲那个湮灭许久的王国的故事了。这个家伙,他居然拿出了一把多年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六弦琴,说:“让我来唱唱,我们荣耀祖先伟大王国的故事吧。”
他拨动琴弦,琴弦发出喑哑的声音,一段引子后,他仰着脸低沉地歌唱。协拉顿珠的歌喉,比那琴弦还要喑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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