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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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们就抬着他们的东西原路回去了。
驼子目送他们一步一滑在泥泞的道路上走远了,转身把双手背在身后独自往村外去了。既然泥石流已经无可阻挡,既然砌那长长的石墙也是徒劳无益,只好在泥石流冲刷不到的地方开垦荒地了。他慢慢挪动着腿僵腰硬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尽管他刚刚回到机村,但机村的山山水水,都深刻在他的记忆之中。在新一村时,他常常梦回故乡,但这个故乡竟是机村,而不是他十几岁时就跟上红军队伍离开的那个故乡。那个故乡的记忆在机村的遮蔽下已然面目模糊了。现在,他走在灾后机村的土地上,就像在梦中行走。灾后的空气水气饱和,使这个秋天上午显得特别的阴冷。他不想去看庄稼地,去看那些未及收割就被掩埋到泥水底下的粮食,他一颗农民的心经不起强烈的难过。他只要像现在一样,怀着发现新垦地的希望,去看那个不用去看也已经了然于胸的地方。然后,他登上了达瑟建有树屋的那个小小的山冈。这个浑圆山冈耸立在村庄的左后方,本来,这是村后山体的一个部分。但是,山坡俯冲而下后,像一个人一时站立不稳,把怀中抱着的包袱跌落地上,于是,在村庄和庞大的山体之间,有了这样一座小小山冈。山冈上丛生着一些灌木,一些大树。夏天,那些灌丛间的草地上会生出许多蘑菇。解放前,驼子刚开始准备盖自己的房子时,一度选址在这个地方。但他发现,这个地方太高了。如果盖一座房子,这座房子将高踞于整个村庄之上。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把房子盖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这样就不用老去想机村灾后的种种惨状。他慢慢往山冈挪动身子,他知道,山冈后冒出巨大华美树冠的那株树,一个叫达瑟的年轻人藏了许多书籍在上面。他终于爬到了冈顶,站在达瑟的树屋下,看见了一座房子的遗址——石头墙基围出来的一个长方形的方框,墙基的里外,散落着一些被火烧过,正在腐烂的木头。那些腐烂的木头之间,长出了许多杂草:牛耳大黄、接骨草、臭蒿和果子上带着无数粘毛钩子的牛蒡。这类牛羊不食的杂草总是在曾经有人活动过的地方生长得十分疯狂。原来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聪明人,他把房子暗藏在山冈与庞大山体相连的马鞍状的缓慢起伏上方一点。让自己的房门朝向整个美丽的山冈,和东南方向的太阳。他听说过那个复员军人的故事。但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他并不想特别感伤。他来此,不是要感时伤怀,他是要为机村寻找一些新的耕地。正如他清楚记得的情形一样,庞大山体和山冈之间那个马鞍状的小小起伏,正好把倾泻而下的泥石流阻断了。泥石流下来,顺着山体通
向山岗隆起的余脉,分流到两边去了。驼子喃喃自语,但没有人听见他的话。他自己恐怕也没有精心地听听自己在叨咕些什么。他坐下来,听藏在绿树丛中鸟儿的欢叫。阳光笼罩枝叶茂盛的树木。起风了,所有树都摇晃起来,哗哗作响。
驼子的手指深深地插入身边的土地,把一丛草连带着肥沃的泥土从地下挖了出来。他立即就闻到了肥沃熟土的芬芳气息。他把黑土放在手指间慢慢捻过,又凑到鼻尖上贪婪地嗅闻,样子像一条在山林里寻找野物气味的猎狗。
他仔细地把泥土里的草根和小石子都捡干净了,然后,猛然一下,就把有四五撮鼻烟分量的土喂进了嘴里。嘎吱嘎吱,他听见了自己咀嚼泥土的声音。感到泥土硌在齿缝之间,引起身体将要痉挛的感觉。他在这种感觉中沉浸良久,然后,伸长脖子把这些泥土咽了下去。
他不记得,自己已经吃掉了多少土。
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吃土,是从红军队伍里负伤掉队以后,那是因为饿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尝出第一撮土的美好滋味,品尝到泥土带给人的踏实感觉,是他得到头人恩准,在机村开出第一块土地的时候。在那个光线金黄的傍晚,他突然就把抓在手中的沃土塞进了嘴里。他悄无声息地哭了,一边流泪,一边拼命地咀嚼嘴里的黑土,直到把这些土咽进了肚子里,这样,他才有了真正占有了一块土地的真实感觉。
泥土一落下肚,冰凉的胃立即就暖和了,空落落的心立即就有了着落,死灰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生气,他站起身来,听一身不灵活的关节嘎巴巴响过,就开步往村里走了。
驼子支书走到村中小广场上,小学校正在上课。他敲击小学校前悬挂着的那段铁轨时,先走到窗户跟前,示意老师继续上课,然后,他站在阳光下敲响了铁轨。村里人迅速聚集起来了。
多年后,回忆那场机村历史上最可怕的灾害,人们都会记起驼子当时奋臂敲钟的形象。他总是佝偻的身子比平常挺直了许多。他的脸上、眼睛里,甚至他手上的肌肤都放射着一种光芒。“那样的闪光,就是神灵附体,不,不是附体,而是神灵直接现身了一样。”
“那钟声听起来也大不一样,就像十万只蜜蜂在振翅飞翔!”他们那是形容钟声的余韵,钟声的余韵的确长久地在空气中嗡嗡激荡。
驼子对着聚集起来的人们说:“当年,我流落到机村的时候,心里比现在难过多了。但是,乡亲们收留我了。老天对机村也像机村当年对我林登全一样!”那天的驼子嗓音洪亮,他挥手指向那座浑圆山冈,“年轻人去了觉尔郎开垦新地,我们也不能闲着,等他们回来,我们这些老东西,也让年轻人大吃一惊吧!”
当天午饭过后,机村的垦荒队伍就开上了山冈。没有人说话,平缓的山坡上锄头此起彼落,每个人脸上汗水都涔涔而下。据说,那天小学校里学生们诵读课文的声音也特别整齐响亮。下课时间一到,老师就带着学生们一起上了山冈。他们都是农民的孩子,不要人安排,就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活路。他们把铲掉的灌木、草皮与树根堆积在一起。等这些东西干透了,点一把火,剩下的灰烬是很好的肥料。这些黑土太肥沃了,如果不施些碱性的草木灰中和一下,庄稼一个劲疯长,都会忘记结出果实了。孩子们归置好树枝与草皮,又把挖出的石头搬到地边。直到天黑得看不见了,人们才扛起锄头回家。灾后的悲伤在大家的心里消失了,而且,每个人都能感到,消失的温情又在回到心间。这天晚上,每一家都倾其所有,做了好吃的东西。每个人家都把好吃的东西匀出一点,盛好了,放在漂亮的木托盘里给驼子家送去,给索波家送去。
这天晚上,机村人都听到了驼子老婆歌吟一般的哭声。
她长声吆吆地哭诉着:“老天爷啊,为什么你天降灾难的时候,我们心中温情的水流才四处泛滥?”
这不是她想出的说辞,而是关于觉尔郎的古歌里的唱词。这些唱词在她嘴里复活了,却不再是缅怀的调子,歌颂的调子,而是控诉造物之神不公的说辞了:“老天爷啊,为什么你总把人逼到悬崖的边缘,才让我们感到人世的温暖?”
驼子喝了很多碗乡亲们送来的肉汤。肉汤里放了小茴香,放了祛寒湿的生姜,浓酽的肉汤都漫到脖子那里了,但是,他说:“我再喝一点,他们不会天天送肉汤,送来了,我就多喝一点。”
结果,肉汤真的从他的口中满溢出来,弄得他正因为感动而哭诉的老婆破涕为笑了。
“背时的驼子,一点肉汤就把你弄成这个样子了!”
驼子揩干净嘴巴,脸上慢慢布满了阴云:“你以为乡亲们天天都会给我们送来肉汤?我来到机村多少年了?我当两个村子的党支书多少年了?这样顺所有人的心,也就今天这一次吧?”
这话真把他老婆给问住了。
他继续往下追问:“要是上面不高兴我们这样干怎么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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