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我（1/2）

杀我

所有的幻境在眼前支离破碎，她仿佛坠入了浓雾之中。

目不能视，只听见有呼呼的风声吹过耳畔。

妹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刚刚在虚境里看见的那四年，虽如白驹过隙，可也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无论强大与弱小，栎国与曜国皆是就这样灭亡了。

好像是单薄的琉璃盏，经不起任何敲打。

被火烧死的妹妹，自刎而死的哥哥。

原来前世的他们都是如此短命，这一世的名字才会变成如此饱含深意。

只是她想不通，都说奈何桥上有孟婆，喝过孟婆汤的人怎么还会留有前世的记忆。

更何况那是百年的漫长时光，她死得那么早，那早该投过好几次胎，成过几次人了，怎么还会有最初的那段记忆。

最重要的是王琰，他与公主早早相识，那他是转世之人，还是他根本就是活了百年？！

脑海里各种纷乱的思绪涌来，妹玖头昏脑胀，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手碰到了一个实物。

她定睛一看，眼前是宫殿的硬木镂花门。

九公主的那间宫殿又重新回到了她眼前，而她的手掌正抵在上面，仿佛在做一个推门的动作。

她明白过来，她离开了虚界。

而那个虚界的主人是白真亦或者是那鬼公主，曜国灵溪公主，她不得而知。

正想着，妹玖手一用力，门扇就推开了。

原本紧闭着的门，因为里面无人顾及而轻易被妹玖打开了。

吱呀一声。

门内的人都很意外这扇门会被打开，妹玖望进去，就看见比在虚境里还可怕百倍的场景。

鬼公主的脖颈变得细长如蛇，上面遍布着呲着犬牙的大嘴，好像一个个嗷嗷待哺的窟窿。

此刻她悬在空中的头颅微微倾斜，口里衔咬住木钗，回头看她。

而王琰则脚踩着鬼公主其中一段脖子上，长剑洞穿了一张哭嚎的嘴，他的手上还扯着一长条犹如舌头一样的东西。

不是血腥，而是一种想象不到的诡异。

妹玖呼吸一紧，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就看见躺在房间另一侧的白真。

“玖儿！”

妹玖听见王琰喊她，下意识停了一下脚步，可是随后她还是用尽力气在鬼公主袭过来之前，跑到了白真身边。

“哥……”她翻过他散在面孔上的发丝，顿时惊得一屁股后跌在了地上。

这个穿着白真衣服，和他体型一致，躺在地上不能动的‘人’却不是人，而是一个木头人，它有雕刻的五官，有逼真的头发，却没有体温与脉搏。

“王琰，我哥怎么变成这样了！”妹玖以为是鬼公主使得妖法。

王琰一边招架着鬼公主的攻势一边道：“此事有些覆杂……”

“蠢货！他从来就是这个样！”回答她的是在桀桀怪笑的鬼公主。

“我就说他怎么敢！怎么敢还到肉身里！”鬼公主似是愤怒又似是悲哀，她用头发卷起口里的木钗，张口大喊：“臧屠，你怎么不敢出来！扔一个假模假样的阴阳木算什么！”

妹玖迟迟不能回神。

地上的木头人一动不动，木人白真的脸僵硬，只有打磨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四周荧荧火光。

她的哥哥一直是木头人？

这是为什么？

妹玖压根想不通，一个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一个处处护着她，虽然胆子小却在面对恶鬼也要保护她的哥哥并不是一个活人。

他怎么会是一个木头？

他有爹有娘，有自己的想法丶习惯，他明明和她一样，应是转世为人的存在啊！

“臧屠！你为什么不出来！”鬼公主悲凄哭喊，已经忘记面前还有王琰这样的强敌。

随着她情绪激动，鬼公主身上的开始冒出黑烟，那些黑烟哭喊着，一条条游走，就好像它们都是独立的鬼魂，并不愿意被限制在一块。

如此情形，看起来像是鬼公主失去了控制。

妹玖见她兀自悲戚，无心再战，应该很快就会败了，她刚松了口气，转眼那些刚从鬼公主身上脱离的黑烟却猛然朝她袭来。

妹玖想起在虚界里看见的场面，不由头皮发麻，这些鬼气会寄附在人的身体了……

她放下白真，拔腿就跑。

王琰伸出手，拦着她身后，修长的指尖上挤出了殷红的血。

鬼气嗅到人血的味道，有些徘徊不定，摇头摆尾，不知道该继续追妹玖还是该转去王琰那边。

过了须臾，它们还是没有抵住新鲜血液的刺激，纷纷涌进王琰的身体。

妹玖看见这幅情形，更加不知所措。

“王琰……”

王琰擡起脸，露出苍白的淡笑：“这些恶魂一旦出世会很难办，还是得有个容器。”

原本的容器就是鬼公主，但是显然现在的鬼公主十分不稳定，随时感觉要暴走。

“臧屠！臧屠！”她着了魔一样，恶狠狠地唤着这个名字，悲哀地流出很多黑雾般的眼泪。

王琰没有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手里的长剑递出，金光流窜在剑身，势如破竹。

鬼公主的脖颈上有一处明显的伤痕，那就是她的死门，金光犹如箭镞直逼上去。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从鬼公主身后凭空破开了一个黑洞，一只青白色的手伸出来，握在被金光瞄准的脖颈上。

金光犹如窜电流光，那只青白色的手变成了模糊的血肉。

“这么多年，还没学会保护自己的脖子，你还真是蠢啊……”

妹玖倏然扭过脸。

虽然从那个洞里传出来的声音不大，但是她分明听出那是虚境里那个栎国皇子的声音。

“臧郎……”

王琰退后，站到妹玖的身前。

妹玖藏於他的身后，虽然知道自己该担忧，但是还是想要一探究竟，她伸出头，想知道那个来救鬼公主的是何方神圣。

如果鬼公主有了帮手，那她与王琰如何对付得了？

“我说过吧，不要在我眼皮底下做多馀的事，你看看你，把一切都弄得这么糟糕了……”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又伸出来些许，可以看见半截碧色的袖子。

即便王琰收回了剑，金光的危险也不覆存在，但是他依然没有松开箍住鬼公主的手。

他就这样提着她，像是握着蛇的七寸。

鬼公主嗓音沙哑：“我丶我以为你也……你也舍去了鬼身投了胎……”

“臧郎，我不求别的，只要能和你在一个地方，人间也好，鬼界也罢……我不能忍受你为了别的女人，离开我……”

妹玖回头看了眼，地上的木人白真，一动不动，就好像从来他就是这样的。

妹玖心里惊涛骇浪。

鬼公主想杀白真，就是想要和‘他’在一个地方。

如此扭曲的爱，让她遍体生寒，感觉到了寒冬腊月刺骨的冰凉。

“这具拜你所赐的鬼身，又岂是那么容易舍弃的？可惜啊，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么幸运。”

说着，话音才落，只听见咔嚓一声，鬼公主还没来得及惨叫，她的那截脖子就在手的主人一个用力之下，断了。

如此血腥而残忍的做派，与栎国皇子用钗子刺穿灵溪公主脖颈的所为一模一样。

妹玖甚至都来不及反应，鬼公主就从半空掉了下来，沈甸甸的声音砸在木板上，激起一阵回响。

虽然鬼公主惨死他手，是为他们扫掉了一个障碍，可是妹玖还是从王琰猝然紧绷起的臂膀看出了端倪。

鬼公主死了，对他们而言，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

借着九公主的身躯，她更像是一个容器，此刻容器破了，里面盛装的鬼魂失去了所有控制，犹如泉水一样喷涌而出，顷刻之间就覆满这间屋子。

妹玖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此刻她的心又提到了顶点。

“王琰……”

“别担心。”王琰的声音从来都是镇定的，直到现在依然平稳。

只是妹玖知道他隐瞒了许多东西，而她越接近真相，越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王琰。

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亲手教她一些不属於平凡人类该会的东西，然后又让她看见了很多她已经蛰伏在深处的记忆。

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他想做什么？

从洞里，还馀留着那人的嗓音，残忍又期待地开口：

“来呀，我倒是要看看这次，你还能撑得了多久……”

这句话似乎正是对王琰说的。

妹玖果然没有猜错，王琰认识他，他也认识王琰，这其中唯独她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是因为她重新转世了吗？

刚刚他也说了，要舍去鬼身，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幸运。

这个幸运莫非就是指的她。

在虚境里她目睹栎国百姓被屠戮，那些带着怨念的魂魄全往栎国公主身死的宫殿而去。

所谓身负万魂而成鬼身，她在转世之前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和鬼公主一样？

馀光扫到鬼公主瘫倒在地上的‘尸体’，妹玖又打了个寒噤。

很快，满室游走的魂魄开始如波涛翻涌，妹玖不难想象，若是这些东西蔓延到了外头，不知道要引发多少血案。

它们如此污浊，邪恶，充满邪气。

不过，它们没有选择逃离这里，而是齐齐涌向王琰。

妹玖注意到那些黑雾像是故意绕开了她，或者说其实是王琰在主动吸纳鬼公主身体里的这些鬼魂。

“啊！公主……公主害我……”

那些鬼魂擦身而过，妹玖还能听见他们尖锐的声音，魔音入耳，她当即就捂起了耳朵。

饶是如此，还是有源源不断的鬼魂被纳入王琰的身体，他岿然不动，好像不过是一块吸收了水的海绵。

“我还是低估了你。”那只手的主人，低声笑了起来，“你竟能做到这般地步，当初又为何不……”

“罢了，这百年我也早就看透了，你们也不过是一群带着枷锁的懦夫。”

他讽刺道，语气轻慢而猖狂。

这和本性温善的白真，截然不同。

妹玖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失去灵魂的木头人，对着黑洞喊了一声：“白真。”

她忽然开口，黑洞里的声音一顿。

“白真非我，你也非她。”

妹玖往前一步，蹙眉道：“可是我都看见了，在虚界里，我是她。”

她带着部分记忆转世，拥有了相同的红愿招和黑玉碎，甚至连身边的哥哥也与栎国的皇子一样。

这并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把这些凑到了她的身边。

她知道不但是王琰，还有是这个黑洞里的鬼王，拥有着屠城之名的鬼王。

他们或许目的是不同的，可同样没有伤害她。

王琰侧过头，脸上有晦暗莫辨的神色。

对於她突然知道这些事，似乎并不意外。

只是这个时间丶这个地点，都不恰当，他开不了口解释。

“你为什么要捏一个一样的人放在我身边？”妹玖盯着黑洞的方向。

臧屠沈默了片刻，才道：“我就是想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在生死簿上写下禁术，给你重塑了肉身，又把你重新带入了人世，是凡人肉躯，却又异於凡人……”臧屠又冷冷问道：“王琰，你究竟在做什么？”

妹玖也转头看王琰。

王琰只是淡淡一笑，他本就生得妖冶，这一笑更是勾魂摄魄，他没有解释，可是，他下一刻突然就朝妹玖出手。

他的速度很快，妹玖的瞳仁倏然睁大，但是她凡人之躯，所能反应速度大大受限於她体质，然而她的体质差得很。

这个时候，黑洞扩大了，里面有一抹影子如迅雷而至。

轰隆一声巨响，大殿被他们二人相手而激荡出的气流冲得四裂而破，冰冷的月光从头顶撒下，给所有的人脸上都镀上了一层灰白色光。

等烟灰散尽，妹玖才揉着眼，看清眼前肢干扭曲的木人，刚刚是它挡住了冲荡出来力量，让她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而操控它的人，则是刚刚从黑洞里出来的臧屠。

妹玖用袖子捂着口鼻，看了过去。

臧屠的脸也在月光下，轮廓十分清晰。

其实臧屠长得并不像虚界里栎国的皇子，亦或者是妹玖所熟知的白真，他的面皮是青白色，嘴唇却深如紫红，眉骨高耸，颧骨却下塌，长发像是残破的飘带，长短不齐，一副暴戾而凶虐的模样。

他屠戮一城，而成鬼身，周身都带着黑沈沈的死气，让人看了生惧。

“终於，抓到你了。”王琰面色发白，但是唇边却挂着一抹笑，得逞而满意的笑。

他手里的长剑刺穿了屠戮的肩胛，另一只手则抓住他伸向妹玖的手臂。

妹玖看了眼左右，完全不明白他们俩为什么就这样静止了。

臧屠身为鬼王，怎么会任人抓着自己，而王琰为什么脸色越来越差。

“你……”臧屠脸上惊疑不定，那原本暴戾的神态被惊愕取代，变得有些割裂奇怪。

“王琰，你在做什么？”妹玖伸出手，想拉开两人。

她察觉到不对，无论是臧屠的态度还是王琰的举动，就仿佛他在做一件利於臧屠的事。

臧屠想要什么？

他说脱离鬼身是幸运，他也想成人。

那王琰在做什么？

是帮助他脱离鬼身吗？

王琰眸眼一转，视线从右边的眼尾处睨了过了。

“不要碰我。”

他温声道：“你且等一会，一会……”

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

“我就把所有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好像过去了很久，有仿佛只不过是弹指间。

王琰的脸色越发的苍白，而臧屠也迅速地枯瘦。

他们像是两株缠斗的植物，互相汲取着养料，拼得个两败俱伤的地步。

妹玖身上无力，只能跪坐在地板上。

宫殿的梁顶已经破出了大洞，柱子也倒塌过半，精美的瓷器和满地的画卷都成了碎屑，晚风呼呼吹了进来。

残留的幔布随风招展，哗啦啦的碎纸从大开的窗洞和门洞逃了出去，迫不及待离开了这处鬼气打转的地方。

“玖儿。”

王琰突然出声。

妹玖从怔忡中回过神，刚擡起眼，一枚很小的东西飞至她眼前，她打开双手。

那东西就慢慢落下，静静躺在她手心中。

是一块棱角分明的玉石，好像无意中摔碎的碎片，通体漆黑，却莹润有光，前端有一个空隙，粗细刚刚够一根细绳穿入。

她猛然想到了什么，从手腕上解开红愿招，其实不用对对准那个孔，她也知道，定是适合的。

这块碎片就是曾经她挂在红绳上，也是曾经栎国公主为神像眼睛所择的那一块。

红愿招穿了过去，两者重新合一，妹玖怔怔看着它，又擡起眼看王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