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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不一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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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不一样

门开了,一件黑色风衣幽魅似的飘进来,发梢滴水,手提包被轻易地撇在脚边,踢掉鞋子赤足走到冰箱前,拿出冰啤酒倒在杯子里——冰块没有了,她抓起额前碎发往后掠去,杯中酒一饮而尽,从角落抓起长柄黑伞,随意踩了一双鞋,顶开雨幕回手锁门。

格外昏沉的傍晚,段老板回来了。

按摩店的客人很多,二楼的大包间里几个本地的混混正在混吃混喝。阿棉在低头把计算器按得归零归零,千红在她脚边擦柜子脚,陈年的污垢被千红生生搓下去了,但蹲久了累,把抹布叠起再展开。

人进来,阿棉略微擡了擡头,又按了个归零把计算器砸进抽屉里,拽开另一个抽屉抱出个浅绿色盒子,放在柜台上,千红探出头,阿棉像摁掉浮上水面的葫芦瓢一样按下她的脑袋。

盒子打开,段老板眼神平静地看了两眼就扣上:“烧掉吧。”

“我去烧我去烧。”千红把抹布别在腰间,抱起盒子跑出前门。

“她倒积极。”阿棉嗤笑一声,又不经意地瞥段老板的眼神,四下人来人往,才低声说,“姓方的说,他和老婆离婚了就来找你。”

“哦。”

“然后我扇了他一巴掌,感谢我。”阿棉笑着靠近她的老板,贴近着要赏,女人只是垂着眼看了她自己的指尖,慢慢地伸手,搭在她的手臂上。

“阿棉。”

“咦?”

她的老板撒手,转头走了。

背对按摩店的那条幽深寂静的街道布满尿骚气,千红被尿骚气攻击得头晕眼花,往灯下走了走,猫腰蹲在人行道上打开浅绿色的盒子。

擦燃火柴,火焰被笼在手心又熄灭了,四下无人,她掉头背对灯光,自己的那团小小的影子投在那浅绿色的神秘盒子上,每一件东西都蒙上黑影。

她一件件拿出来看,一本大相册,相册上一个大粉红的心,一对俗气又可爱的亲嘴娃娃,屁股上写着段曼容&方——,方后面的字被用锐器割烂了,一件白色抹胸,一副蛤蟆镜。

试着把那个女式蛤蟆镜架在自己脸上,眼前变得更暗了,还有点儿头晕——她糊里糊涂地把那东西扯下来,眼前却出现了一柄收拢的黑伞,伞尖直插雨水坑中。顺着黑伞擡眼,段老板垂脸望她。

被抓了个正着。她做贼心虚,把东西匆匆收进盒子里,掏出火柴毁灭证据,可手抖起来,怎么也擦不着。

“喜欢么?”段老板矮下身子拿起那副墨镜,手腕一抖轻快地打开支架别在脸上,占了半张脸,遮住不悲不喜的眼神。

“谁喜欢那东西,黑不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千红顶嘴一句,想起秀芬姐来,急忙问:“秀芬姐怎么样了?他还回来么?”

“他没事,但不回来。”

秀芬姐不再回来,千红失去期盼。她在县城的灯塔没有了,馀剩的日子要重新起来做事,回到工厂?她在想这件事,可许多事又搅成一团,慢慢地抱起相册,低声说:“烧了怪可惜的,你不要就给我吧。”

“里面可没空页来夹你的照片。”段老板抖开伞,勉力撑开罩在她们头顶,雨仿佛看见这黑色的信号,淅淅沥沥地再次光临,千红勉强站起来,为了拢在臂弯的盒子,把后背拱在雨中,像猫守卫崽子。

“这个是很久以前的照片。”段老板自己翻开相册给她看,第一页上的照片是在海边,段老板穿着泳衣趴在沙滩上妩媚而快乐地笑——千红见过这张照片,在旅馆过时很久的的挂历上。

拍这张照片时千红或许还系着红领巾鼓着腮帮子揍那些掀她裙子的男孩,段老板又合上,捡起亲嘴娃娃扔出去,娃娃碎成好几块。文胸揉皱了捏在手心,千红望着那贴身的衣服,看段老板揉了揉,擡手撇进垃圾桶里。

相册幸存在千红怀里,段老板想起问题:“去市里怎么样了?”

于是千红把事情一一说出,段老板擡眼想了想:“明天我们得去拜访高翠萍。不,我去就可以,你随意——秀芬说,李运有可能去北京了。”

“啊。”千红惊讶了一声,北京又大又远,最终只是张了张口,摇摇头。

“你也有放弃的时候?”

“也不能傻干。”她终于把自己缩进伞里,在雨里说话完全没有一点冯程程和许文强的浪漫,反而像一只淋湿的母鸡对家猫嘀咕,透着股傻气。

终于她觉得在雨里说话实在傻透了:“我们跑一下好不好?我们跑到那个……那边那个……”四下看看,除了遍布混混的按摩店就只有一家超市还开门,“小超市。走了走了。”

收伞,段老板半边肩膀湿了,千红四下看看,小超市堆满了方便面箱,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小老板一边抽烟一边看电视,电视摆得特别高,小小一个,正在中央台放新闻。

“养生的秘密。”

电视上出现一行字幕。千红瞥了一眼没有留意,老板斜着眼:“要什么?”

他显然认识段老板,笑容里还有三分鄙夷。

“葡萄干。”千红说。

老板钻到仓房去找葡萄干,千红看段老板始终在门口,也不知道说什么,等看到散装葡萄干箱子,舀了一斤提在手里。

“多少钱?”

“七块五一斤,还有那个,九块二毛五一斤。”

电视上的这段对话把千红的脑袋擡起,她死死凝视着电视。这是一档被各地有冤屈的人们称为“新闻大青天”的节目,专注社会监督,每条新闻都格外敢说。

电视上赫然是她跟着吕记者查霍式茶的场景,她偶尔出镜,但都被巧妙地遮过了,她说的几句闲话都被神奇地抹掉了。而她也看见,吕记者去医院询问霍式茶是否具有疗效,又去咨询专家,鉴定霍式茶的成分,去了工商局,被龚秘书遮掩好好招待。

招待后,随机播放了一段录音,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和龚秘书霍大师吃饭时议论起霍式茶代理的——她和阿棉的声音被处理过,像被人的手笼在里头保护着。

段老板撑起伞悄无声息地走了,千红呆呆地看完了整条新闻。

第二天段老板没有去拜访高翠萍,因为龚秘书清早就被停职处分,霍式茶的几个大代理都被告了,夹着尾巴做人。

高翠萍刚在霍式茶的事情上分一杯羹,指望从段老板这里吃回扣继续挣钱就出了这档子事,仔细打听打听就知道了阿棉和千红去过,立即在县城夹紧尾巴做人,这段时间诊所也不开了,人躲了起来。

“谢谢你!”千红晚上就去敲段老板的门。

“不关我事,我不相信记者,高翠萍也没受报应,是你自己运气好。”

段老板推掉她自己,像条无骨之蛇一样软在门边,看千红哑口无言就关上门,隔着一层玻璃就要扭头。千红贴着玻璃冲她摆手,像个雨刷子似的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

“不是呀,我觉得你挺相信公道的。算了不说这个,我跟你商量一个事好不好?秀芬姐不回来,但是我很会剪头发,我可不可以继续开业?”

门开了,段老板很利索地把她放进来:“房租直到年前,你要开业不是不行,水电暖自己付,剩下挣的钱我要十分之一。”

“这么痛快?我只会给人刮脸诶。”千红自己也惊奇了。

“不行拉倒。”段老板难得和她正经说话,“你没有证据,告不倒高翠萍,但是她也应该不敢作妖了,你想泄愤就去打她一顿,公道实现了,没什么事就回村去吧,我们扯平了。”

“我不回去。”

也不算扯平,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算扯平了。而且什么是公道,千红仍然没想明白,那片灰色地带难以划定界限。

她决心给自己新的活法,扯着段老板的袖子死活要来理发店的经营权——即使她根本不知道怎么经营,仗着不到三个月的简陋学徒生涯就敢自己扯起大旗。秀芬姐说的该从段老板那里学来的她一件也没学会。

但她想她的好朋友阿棉会帮助她。

段老板并不说话,千红猜测是自己太过僭越竟然骑到秀芬姐头上去,急忙辩解说:“我不是要抢秀芬姐的店,如果他回来那里还是他的,我只是——觉得总不能荒废在那儿,我又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女人仍然不语,千红只好叹息:“行吧,那我去别处找点事情做。说起来这个给你。”

她用油纸包了一沓照片,一张张摊在段老板的麻将桌上,看段老板视线偏移,似乎回避她自己年轻的面孔。她大声说:“合照我都去掉了,背面写了些傻话的我也去掉了,这些照片都是你自己的,我觉得照得挺好的,还是留下吧。我们乡里照相可贵了。”

千红不是傻子,她揣测段老板和老情人一刀两断,但照片总是好看的,她看每张照片都风情万种,像女明星一样应该被印成贴纸,印在笔记本上,印在大报纸上永远留着这份美丽,于是舍不得它们被火焰糟践。

“他是个摄影师。”段老板说。

千红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数着照片,留下的照片那样多,像汇集了段老板年轻时的每一天。

“这都是他拍的,我不喜欢。”

这回千红明白过来,原来段老板的老情人是个摄影师。在情人的镜头中段老板才那样风姿绰约,她慢慢地合拢照片像合拢手上的扑克,但随机想通了,一把搓开,露出许多张美丽又相同的面孔:“那有什么,我还给阿棉照了相呢,怎么,她讨厌我还不要照片了?”

段老板笑了笑:“你还会照相?”

“跟编辑学了一下,就会按快门。有个什么傻瓜相机,就是傻瓜也能用,对准了一按就行。”千红扔下照片,用两只手比划着照相,把段老板纳入取景框,嘴里咔咔地模拟快门声,假装拍下了很多照片。

握着她拍出的一把空气,千红假意递给段老板:“给,洗出来了。带回去吧,聪明人才看得见呢。”

她有点儿幼稚地和段老板玩皇帝的新装游戏,假装捏着一叠相片。从段老板口中听见关于旧情人的消息像是把她自己也关进去,好像和老情人一刀两断的是她钱千红似的——岔开话题,却后悔了,像个顽劣孩童。

两只细长的手从她手中“捏”走了那叠假想的照片,是一段优雅无声的无实物表演——仿佛真有一叠相片在段老板两只手中搓出全貌,打成扇形,段老板仔细端详,仿佛挑选最能捕捉自己神韵的一张,捏起那张,拢在手心。

随即,段老板摸出两个硬币点在她掌心。

怎么还挣钱了,早知道多咔咔两下。千红看段老板捏着硬币,像把一枚棋子下在她掌心错落纹路中。

女人苍白细长的手指合拢,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摇了摇:“谢谢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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