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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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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阿棉和老张担忧地望着她,千红照旧杵在门口,突然被骂了也不明所以,被千里推搡着却像扎根在此一动也不动,瞪着眼睛看她。

“没事,人找回来了就好,你们回去吧,跟朋友们说人找着了。”阿棉对老张说,也似乎是对自己剖白,一步三回头犹豫地扯着老张出去了,路过千红狠狠踹她一脚:“你去哪儿野啦?”

“我进城了嘛……怎么了你们平时都不怎么搭理我呀……今天是怎么了,我去哪儿还要报备吗?”

“那个女人发神经,她说你,嗯说你出去浪,滚了算了,你看刚刚她骂你来着,咱们走吧。”钱千里趁势编排她,她听见了,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那姐弟二人,略微擡起下巴把糖咽下去,起身上楼,不再搭理这二人。

楼梯拐角她站定,略微倾下身子看,阿棉走在前头,钱千里把他姐姐又拖又拽地拉出旅馆门口,她们三人陆续消失在夜幕中。

凌晨一点了。

千红留下的那盒点心和布包尴尬地躺在地上,和她远远对峙。最终她下楼拎起那灰色小布包,就地蹲下,拆开来看,是一包高档红色毛线和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十分陌生,但似乎在哪里见过。

玻璃门吱呀一声开了,地上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不必擡头就知道千红靠着门站着,一个人折返回来,撞破她翻腾她的小布兜。

“你没说晚上要我到老张那里报到……所以我——”

“是我大惊小怪。”她收拢布包,十分自然地起身,毫无愧意,“拿回去吧。”

踢了踢点心盒,她扔下包袱,双手陡然空了,非得抽支烟掩饰尴尬不可。她今天发了疯地找一个并未失踪的人,她想问问钱千红怎么个就能凌晨一点才回来,最后仍然未能为自己的想法找到借口,于是沉默。

“我想问问啊,不是擡杠,你为什么昨天才要我跟着你,今天就要我滚?我不喜欢被忽悠着骗了,我挺相信你的,所以我就是想问……你是想让我留下还是让我滚啊?”千红还是站在门口,不安地拧绞着双手几乎要打成结,脑袋低垂,长长两边头发垂落下来,竟然还挑染了两绺,辫子毛茸茸的像小猫的尾巴一样垂在肩头。

“说实话。”她斟酌着该怎么说,却被自己慎重的语气惊了一下。

“我怎么感觉用‘说实话’开头,后面肯定就开始骗人了。”千红语出惊人。

她四下抓烟却发现被自己抽完了,双手虚握几下,擡在身前像是防御。

“你今天去哪儿了?”她还是没忍住刻薄的审问的口气。

“咦,你怎么今天关心我去哪里了?我以前晚上四面八方地跑都没有人搭理我。”千红的语气听起来不高兴。站在千红的角度想,平白无故地被责怪乱跑还被一群人打听围观,就是原地发脾气也可以原谅。

“因为你现在是跟着我的,我有义务对你负责任。”

怎么了?她怎么开始谈义务了?怎么说起了大词?她想起很小的时候报纸电台上所有的大而无边的词汇,伟大,光荣,建设,革命,主义……一个小姐怎么开始用这些词了?这些不都是用来遮盖谎言的么?她也开始矫饰情绪遮掩失误了吗?

“啊——”千红突然站直了,没有文化的人被这个词感染了,陡然觉得她自己没理,“对不起我不太懂,我以后提前跟你请假,你别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她好像被硌住喉咙,堵得说不出斥责的话。

“害你担心了。”

“我没有——”

她的确很担心。

她不擅长说很亲近的话,再说下去就像和千红玩反弹反弹的游戏。

你担心啦?我没有!你就是担心啦!我就是没有。

被十八岁的女孩子折射出自己的劣迹斑斑,她沉默,转头踢了踢点心盒。可怜的点心盒被她踢了两三次,终于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这是什么?”

“刘老太太送的点心,我上坟的时候遇见她了,她说让我给她织一件她年轻时候的毛衫,聊了半夜呢,还派司机送我回来。”

虚惊一场之后她感到自己病了,她含在壳里的小石子儿蹦跶着让她担心了一夜,疲倦得像被人打了一顿,摆摆手上楼,谁能想到千红提着东西就跟上来。

“你还不回去?明天早上等着老张带你去运货。”她已经应付不了自己古怪的情绪了,她是病了,生命垂危,从她第一次放走千红开始就病得不轻,总是做些超出预想的事。

“我跟你说个事儿。”千红说。

房间里,千红神神秘秘地献上点心,偌大的点心盒就装了三块,她瞥一眼:“说正事。”

“我跟刘老太太都交代了,就是,小婷和我的真实情况……”

上次她介绍配冥婚的时候撒了个谎,这谎言微不足道连她自己都忘了。千红耿耿于怀地解释,她也并不在意,撑在她的桌前,一脚踩在床沿漫不经心地用干净的小刷子刷眉毛。

主要是不想看见千红炯炯的双眼,夜里还能这么精神是钱千红的异禀,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不知疲倦。看久了容易被眼睛里的光闪着,神采太亮太灼,几乎像火。

为什么这个社会把这个女孩冲进下水道狠狠揉搓折磨一顿之后也没能打败她?

是因为她段曼容大发慈悲地张开翅膀把千红藏在她生活的一地鸡毛里,只看得见琐碎看不见残忍吗?

“然后呢?”

“诶?没关系的?我以为你要骂我。”千红欢欢喜喜地不拿自己当外人一样侧身往她的床上一躺,“我还见到周局了,原来他是刘老太太干儿子啊。”

“他说什么了?”她坐直,并拢双腿肃穆凝视着千红。最近一个和她搅在一起的男人出现在千红附近,她又不由分说地将男人遇到她时狼狈且猥琐迫不及待地宣泄欲望的模样和千红并排放起来,灾难就这样在脑子里上演。

“他听说我会织毛衣,也要我给他织一件。”千红翻身坐起,“我给他织我就是狗。”

她心里担忧并未褪去,只略微垂着眼想了想,决心这段时间把千红藏起来。

“我见了好几个新花样,还特地拆开学了一下,我都学会了。”女孩子骄傲地向她宣布成果,手指像弹琴一样起起落落地似乎在给她演示该怎么织,仿佛有无形的线穿梭在指间,粗粗细细的毛衣针顺着她的指挥像协奏曲,高高低低地织出和谐的乐章。

“知道了,回去吧。”她掀开被子,像一尾鱼钻入深海,捂着耳朵不想听千红絮絮叨叨拉家常。

“我还没说到正事呢。”千红隔着被子推她,“我说完就走,你先别睡。”

她略侧身子撑脸看千红,千红逐渐发挥了村里人爱上炕热络地和人挤在一起热乎乎地说话的特性,挤在旁边像一团火炉,盘着腿比划了一下,嘴巴扁了又鼓鼓了又扁,终于想到了该怎么说:“我那个,给刘老太太织毛衣怕织坏了,能不能给你,嗯,先织一个练练手啊?不许剪坏啊。”

“和老太太一样的?”她低笑着问。

“当然不一样了。”千红正比划着给她解释脑中构图,比划着领口该要什么花纹,袖口该如何收针。

她不擅长说很亲密的话,脑海中许多词汇逐一浮现。但她习惯对客人虚情假意地说些孟浪的话语,对熟人冷冷淡淡露出原本的刻薄,真情实感的亲近的话少之又少。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一阵惶惑的不安,像乍听千红失踪一样的心悸。心里焦躁难受像被酸汤浸泡,自从遇见千红她就始终被拧绞在莫名的半失控中,解释不清她是怎么对一个十八岁的村里来的女孩産生这种难言的情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被子里浮出上身,拢起千红的辫子拆开重辫,长发散开有些卷卷的,她拨弄着千红的发丝,咬着皮筋仔细分析心中所想。

千红支棱着双手仿佛不知所措,上次她为她编辫子还是计算价格两万块卖出,这次是什么意思?彼此之间都不太明白。段老板终于编好千红的辫子垂在自己手心,像毛茸茸的猫尾。

“段老板。”千红自己小心地碰了碰辫子,擡头喊她。

“嗯?”

“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睡?天太晚了,万一走丢了你又找我。”

“好。”她松开千红,背对她躺下了。

那是什么拙劣的理由啊?

断断续续的抽泣。

她不敢问千红怎么哭了。

“段曼容,我想家了。”

“没有人撒娇直呼其名的。”她翻过身看千红,千红慢吞吞地扭动脑袋枕到她的枕头上来:“你想安慰我一下吗?”

“送你回家?”

“我不和你说话了,”千红又翻过身去赌气,过了一会儿翻回来,“我出来这么久,他们也不找我。他们觉得我丢人,不要我了。”

“就因为我找你你才这么想吧。”她一贯冷淡。

这房间所有的花瓶都因为千红而撤掉了,但千红却收敛了锐气。

她突然怀念那个叫嚣着拿刀杀人的千红。

“我让他们伤心了,但我没做错什么……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就好像今天,我觉得自己行动挺好的,不知道你找我——”

姓段的女人在千红的话中听见年轻的自己颤抖的回响。她没有办法消灭那道声音,只好用力地抱紧千红,像心脏贴合心跳共鸣,传达自己十年来唯一笃定的信念。

这不是她的错。

是命运催逼着她们以各种方式离开家,痛苦地想念并被远远放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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