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安静的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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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安静的吻
她唱的是毛宁的《涛声依旧》
刘老太太过生日,也没铺开排场,趁着还没开饭,他们拿出影碟机说唱会儿歌,刘老太太说,大脚会唱,让她唱。
那是周局的夫人,含着一丝矜持的微笑推了推一边剥花生的段老板:“曼容会唱,曼容一条好嗓子,快给我们亮出来。”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段老板真给她们唱了,刘老太太说:“知道你嗓子好,你这家夥,净显摆。”
“盛情难却,盛情难却,霞姐让我唱,我可不敢不唱,姐,唱得怎么样?是不是要给我两百块赏钱?”段老板像是在讨好什么人,瞥一眼周局的夫人,拍着她讨赏,刘老太太大笑两声,真的摸出两百块,但也不急着给她,往茶几上放,用烟灰缸压着:“这钱还不能赏你,你得让大脚起来唱,你能说动她,那才是有本事。”
周局的夫人王霞缩了缩脚,收起她40号的双脚,笑着推段老板:“你这回可要哄我了,快别说了,你就是说干了长江黄河,我也不起来唱。”
“谁让你唱了?两百块钱怎么请得动大歌星……是老太太让你唱,我不管你,我去厨房看看汤怎么样了,你不唱有人唱呢!”
款款从沙发起来,陆陆续续有人敲门进来,商人,小官员来得不少,她撑面子做笑话的作用已经用完了,不过是把笑容戴在脸上的小丑,她热场够了就退去,把舞台留给真正的演员。
千红听见她唱歌。
搬东西累了靠在厨房外头和活鱼争斗,因为地方太不显眼,又不小心看见护工一个劲儿的把一大把巧克力糖填在围裙兜里,再换了一件围裙。因为是个好日子,她的孩子也在,是个六七岁的女孩,不和任何人说话,抓着小蛋糕一个劲儿往兜里藏,也不管是不是糊了一手,像个牲口似的被栓在液化气柜子后边,和两只活蹦乱跳的鸭子大眼瞪小眼。
段老板的歌这时候飘过来,像晕车时吹来的清风。
她跟着哼,把护工吓了一跳:“啊,小红。”
小孩和护工母女二人的眼神齐刷刷过来,委委屈屈的饿着的神情,千红简直要逃离,可她终究没说什么,低着头从兜里抓出早上吃剩的一颗煮鸡蛋,迟疑着递给了小孩。
那颗鸡蛋最终和挤烂的小蛋糕一起填进小女孩兜里,小女孩不再用委委屈屈的眼神看她了,她略微松了一口气,护工颇为难为情地用口音很重的方言解释:“小时候饿坏了,总要藏吃的,这会儿也吃得饱,就是要藏,没有办法。”
护工没提她自个儿。
千红想起上回的尴尬境遇,始终沉默,老张点了一支烟喊她,她急忙起身,略带歉意地点点头,逃命似的跳上车。
老张脑袋歪着倒车:“咋,遇见鬼了?”
“啊,没事。我听见段老板唱歌了。”千红迫不及待地从喉咙里挤出歌声,她唱得不好听,但也不难听,老张听完,笑了两声,“我家也有麦克风,你来我家和我闺女唱卡拉ok,我闺女嗓子可好了。”
“段老板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呀。”
她发烧的那天,段老板来看了一趟就走,说是去市里。第二天她就听说是老张开车送段老板去市里,但下午老张就回来了,唯独没见段老板。
今天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可人也没见着,她又要去搬货了。
老张想说是因为他提前回来,是送钱千里回来。但段老板叮嘱不能让千红知道,于是干笑两声:“我哪知道,段老板能干什么好事。”
“嘁,小气。”千红被轻易地敷衍了过去,望着窗外发愣,闲下来几秒,问题就汩汩而出,“张哥,你说周夫人也在这儿,她会不会讨厌段老板?”
“也是今天周局不在,周局要是在,他秘书也来,三个女人一坐,那场面才精彩。”老张把车停在路边,下去买了包烟,迫不及待地解了烟瘾,“他妈的这些狗男人就知道享受,一个人有三个女人。”
老张似乎忘了自己也是男人,义愤填膺历数周局玩弄女人的罪行,又说周夫人真他妈的孬种,他要是周夫人就拳打女秘书脚踢段老板,把什么小三小四都掐死淹在河里。
“把周局掐死不就一了百了了?”千红说。
“他妈的,你没见过那个女秘书,县城就应该办个比赛,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柳下惠大赛,找来所有的那种正人君子,说女人坐大腿上都不动非分之想的那种,让你段老板和那女秘书当评委,谁说他是正人君子,就让她俩一起上阵稍微勾引勾引,就是太监也能给勾发情了你信不信?”
话糙理不糙,总体而言就是表示女秘书是个绝世尤物,千红没见过,拿段老板当参照物就好。问题在于她不是男人,没感觉出段老板绝世诱惑在哪儿了,那张冷淡疏离的面孔怎么看都不诱惑。
神色复杂了一会儿,老张看她表情木然,举手投降:“我道歉好吧?我没骂段老板。”
“哎?不是,我是在想,她们几个看见彼此,都不生气的吗?还是说都不知道?”
“都知道底细,随便玩呗。”老张一支烟燃尽,开窗通风,往外看了两眼,“周局本人不来就没事。”
“要是来了呢?”
“呸,别瞎说,周局在外地呢。”
如果周局不在外地,今天拉货就不能带上千红。
段老板的疑心病愈发严重,他最初听见指示时都笑:“周局不可能看上小红的。”
“万一呢。他上回还要千红给他织毛衣,一来二去,这不可以。”
这不可以。他越想越想笑。段老板自己劈开大腿尽情地取悦周局,却非得把千红藏起来。这有何意义,千红至今都知道周局和段老板秘密的关系,多肮脏卑劣。
瞥一眼千红,也不知是人傻没想到此处,还是故意略去,正快乐地循环那句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脑袋往外看,几乎贴着玻璃,哈出一大口热气,画出两只小船。
可能是真的傻吧。老张想。
提及千红,他总是想到那个对他客客气气说谢谢,给了他一把枣子的千红,眼前的千红不像那时候心事重重,好像把重担都变得轻盈透明,裹在身上,自欺欺人地看不见了。
来回四趟,东西全部卸完。千红数着手指摘下手套搭在水槽边,在草地旁的水龙头拽出橡皮管冲冲带着泥土的双手,狗懒懒地趴在水泥汀子上晒着不多的日光。
大房子里充满欢声笑语,千红知道段老板也在其中,但她不敢去看,怕从窗户瞥见周夫人假情假意的一张脸,怕看见一群人假情假意的面孔。
也怕看见段老板不那么发自内心的有点儿谄媚的笑容。
正走神,自来水滴在地上,汇成一个凹陷的泥水坑,她回过神去关水龙头,右手却被一只肥白的大手捂住了。
大手牵着她的手一错,把水龙头拧得脱了控制,橡皮管噗一声,喷出冲天的水柱来,甚至整条橡皮管都让水流冲开,在地上猛地跳起扭动如蛇,狗惊叫一声跳起来了。
千红扑向水管,任由它冒自己一身水,水龙头那里蹲着一座白肉堆成的山,从肉缝中看出是穿了一套名贵的西装,领带勒在脖子上,仿佛是条封印,阻碍脖子上的肉从领口流出。
肉上长了微小的五官,孩子一样,眼睛圆圆,鼻子秀气,嘴唇丰满,眉毛细细的,只占了三分之一的脸。他肥大的身躯比山巍峨,漫无边际,连西装也收不住四散的脂油,看身高,他应该有二十多岁了。
“打水仗!打水仗!和我打水仗!”他喊起来。
千红艰难地靠近他,他死死护着水龙头不肯关,一双大手夺过橡皮管冲向千红:“我赢了!我赢了!”
他喊起来的样子像个小孩子。千红已经浑身湿透,冷得咯咯发抖,大喊一声:“别闹了!”
“你凶我,你凶我!呜呜呜呜……”他一把扔下橡皮管,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瘫坐在被他浇成一片泥泞的地上打滚,号哭的声音。
千红顾不上哄他,也不知道他是谁,先关了水龙头,拧掉衣服上的水。
那庞大的身躯在地上滚,深陷泥地中,哭声高得让她心烦:“你谁家孩子?多大了?”
“跟我玩!跟我玩!”他不哭了,又要去开水龙头。
千红拦住他,像一只麻雀挡在肥猪面前:“你玩个别的。”
“抓小鸡!抓小鸡!”
“就两个人怎么玩老鹰抓小鸡?”千红和他争执,刚吼出来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又较真,竟不分对象地和一个傻子较真,她最近不是碰见疯子就是碰见傻子。
疯子傻子都爱和她较劲。
“和我玩,我给你钱。”这个穿西装的肥大的男人站起来,竟有一米八之高,他的巨大阴影笼罩她,铺天盖地,她顿时显得娇小瘦弱。
他从兜里抓出一把钞票塞在千红手里,千红不用数就吓了一跳,有五十,有二十,还有一百,一股脑地抓出来,还有些散落在地。
这是个有钱人家的傻孩子。她匆匆忙忙地捡起地上的钱团起来,扯着他的衣服塞到他手里。他不收,又大声哭号起来:“和我玩!和我玩!”
房子里的人这时才出来,一个浑身棕黑色的女人提着一只鳄鱼皮的小包冲冲地出来:“小东!”
男人哇一声又哭了:“妈!她不和我玩!她不和我玩!”
“跟你玩,跟你玩。”女人紧走两步,摸出两张二十元拍在千红手心,“和他玩会儿,别哭闹,烦死了。”
“他叫小东。”千红重复,并不是在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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