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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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后
日落之后,天给扣了个黑漆桶,黑压压不见光,路灯有好有坏全凭运气,因此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千红用胳膊肘有意无意地碰碰段老板,段老板走在她旁边,心事浮在脸上,右臂扶着左手。
小姐们得病就意味着离开,按摩店的小姐空了几个,需要招人。干这行的女孩永远不少,散户也很多,你不知道哪个小发廊里藏着略有规模的生意,也不知道哪家麻将馆后就铺着一张不知道多少人战斗过的床。
或许早上和你擦肩而过的买菜女人,屁股方眼睛小,皮肤又黑又黄连印度人也比不上,晚上她能娇媚地喊出一百八十种花样让男人叹为观止。
但按摩店的女孩都略有姿色,有三分高贵,往常是从酒店招来,或者正经招聘来扫地最后转业升职。阿棉说按摩店第二天停业,让小姑娘们再去检查一遍,顺带贴出招聘gg。
段老板撕了下来,哗啦一声,阿棉的脸色沉下来:“你以为看不见我们就不做这营生吗?你藏起来千红就忘了你是个鸡头了?”字字句句戳人心窝,阿棉拿过海报重新张贴,千红目睹两人举动,但她没勇气撕下来。
阿棉说,不招人就挣不来钱,没有钱怎么处处打点四面八方,不打点四面八方这个店就开不起来,索性不开店好了,你自己破産我管不着,可咱们这些人卖惯了,谁能出来干点儿别的?没有一技之长只能找个男人嫁了,或许也并不坏,但你可别忘了当初洗脚城赶出去的女孩们最后不还是自己去卖?卖多了的女孩是一片被摸尽的熟肉,再怎么烹调都是一股子臭油味。
段老板并未说什么,只是披起外衣走了,千红跟在她后头,阿棉靠着门眼神低垂。
千红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她无权置喙,进城之后她学会的最大的事情是不该说的不说。段老板并不需要她指指点点说那你吃点苦啊赚点干净钱啊,那样太傲慢,况且人人境遇不同,以己度人实在狭隘。
还有那些养成习惯的女孩,买衣服买首饰,尽情地消费自己的青春。当然也是值得的,漂亮的女孩在工厂流水线上也只是一团很快就会枯朽的花朵,被数不尽的这个主管那个主管拧干汁水迅速枯萎。千红不恰当地追想故人,张小妹像一朵细弱的花盛放在暗处,早早地被搓磨尽了。
说不上谁比谁高贵。只是她望望段老板,瞥左手的伤处,感到一阵烦躁的痛楚。
很快就到了,她接过钥匙开门,拉开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棋牌室已经很久没人进来打牌了。
段老板慢慢上楼,千红目送她。她妈妈还在废品站,她必须先回去。
她的感情藏在她妈妈不知道的阴暗角落,就像千红妈洗了内裤总是藏到家里晾干,太阳底下只剩千红爸和钱千里的裤衩随风飘扬,好像被人看见了女人的裤衩就有辱门风。
报纸上千红的脸被千红妈摸得发亮,等待千红回来的时间里她和周晓东相谈甚欢,周晓东暗中表达了他很喜欢钱千红,乐得千红妈早早地把他看成自己的女婿,说起千红小学时和男生打架把人打哭的事情。
笑声比灯光都要显着,充满整间屋子,千红在窗外听着,蔡老头在炕上咳嗽着意思是他要睡了。
“千红咋还不回来?”
“或许是住电视台给提供的酒店了,明天可能还有活动。”周晓东说。
“唉那我也不知道住哪儿,我儿子这会儿还上班,我不好意思打搅,回村也没班车。晓东啊,你给婶子找个招待所,我先凑合一晚上。”
千红张了张口,也确实意识到自己没地方可接待她妈妈,闪身躲在阴影处,看见周晓东带着她妈妈出了门,上车,她不敢尾随,想了想,厂区也没什么招待所,可住人的地方就是那片旅馆。
等了一阵,她东躲西藏地到旅馆一条街,藏在阴影里坐着。等了一阵,她妈妈正从“平价旅馆”出来,骂骂咧咧:
他妈的跟我要十五块,抢哇,抢他姥姥的。
一闪身进了旅馆。
千红神情复杂,前台小妹看见一个老女人进来也颇为诧异,但还是给她安排了入住。
目送妈妈上楼很久没下来,千红走近打听,小妹说:“段老板不在。”
“我知道她不在,刚刚那个女人……那个,你收她多少钱?”
“十二,押金二十。”小妹没有多收。
千红摸出零钱,递给她五块:“你可不可以退给她五块,就跟她说这里很便宜,看见她村里出来不容易,一晚上七块就好了,老板是个好人。”
虽然要求奇怪,但千红诚恳,段老板很照顾她,小妹答应了,拿着钱上楼,千红立即退出旅馆,沿来时的路回去,上楼,段老板开着灯在床上算着什么,铅笔沙沙响。
千红带着凉意进门,段老板略擡眼,又低头,口中声音细碎,千红脱掉外衣探头过去,没看懂,拉开被子钻进去。
女人放下纸笔:“你在旁边我算不好。”
“我没出声打扰你。”
“我会耍流氓的。”
千红钻出去了,为了省事从书架上跳过去,得亏她身体有力又轻盈,书架只是晃了晃,叶影摇曳,段老板重新拿起笔,喃喃自语,最终无声变成心算。铅笔尖折断一声脆响,放下纸笔,女人长吁一口气,侧躺盖被,正对千红。千红在《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间的缝里看见段老板睁着眼看她,两人都不睡觉,对望间暧昧浮沉,千红心里很满足。
“说说你念书的时候。”段老板说。
黑夜里,千红回忆自己读书的时光,无非是学习,考试,打男生,被男生打,做饭,跟着下地,回家吃饭。想想并没有有趣的事情,千红干巴巴地叙述唯一一次运动会,千红是短跑第一名,可那天下了雨,她冲到终点的时候打了滑,一头摔在泥地里弄脏了新裤子,回去被妈妈骂了一顿。
“你念书的时候呢?”
“我有一个妹妹。”段老板笑了笑,“她很优秀,很有才干,钢琴弹得很好,学习也很好。学校的学生组织也是她组建起来,还会编舞,闪闪的红星献给党,得了奖,很擅长演讲。她还带着几个同学一起组织武装械斗,别人都拿着锅铲和盆,只有她拿着红缨枪,威风凛凛的。”
“我又没有问她,你呢?”千红枕着胳膊趴下,凑过耳朵好挺清楚些。
“我啊,我跟在她后面,灰扑扑的,给她洗袜子,替她拿武器。”
千红觉得跟班式的段老板有点儿难以想象。她心底段老板就该走在人群中像明星一样万衆瞩目,有派头有跟班,夹起烟就像吹起号,召来一群人为她点烟。
不说话,段老板笑笑:“你念书的时候没有喜欢的人吗?”
“他们打不过我。”千红闷闷地说,感觉不出什么男同学的喜欢,突然提起,好像有,好像也没有,模模糊糊,脑子一片雾气。她得从雾中抓出个男孩,可抓来抓去面目模糊。
段老板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声地笑,笑了一会儿也趴在床上,歪过头看看她:“我也打不过你。”
“我又不打你。”千红闷闷地埋脸枕头中,段老板的笑传过书架拂到耳边,千红想起自己一花瓶砸倒人的事,那时冲动,现在或许做不出这么有骨气的事。
她敏锐地感受到段老板的眼神逡巡在自己身上,像丝线缠绕,丝丝缕缕,密不透风。被注视就像被抚摸,千红舒展身体像猫一样慵懒,吃吃地笑,享受着这种安稳的状态。
突然有人敲了楼下的门。砰砰砰三声,传出个男人的声音:“千红——”
吕记者?
千红披着衣服跳下床,段老板皱起眉头:“谁?”
“北京来的记者。”千红蹑手蹑脚地下楼开门。
吕记者进门就带进一股寒风,搓着手和脸说:“我跟你弟弟打听了一下,你住对面,敲你门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住这边了,这么晚了打搅你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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