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跳舞(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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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跳舞
千红一只脚迈进城里,另一脚留在村中。
村中的习惯还在,她仍旧像野地的牲口一样平静地吃草,平静地喝水,被鞭子抽打了也是一副吃苦耐受的面孔,受了挫也不会産生什么心理问题,情绪自生自灭。
城里的苦痛孳生,她开着三轮车绕路,拉提在车上擡眼望,博物馆的废墟像一座坟墓。她从未踏进那里一步,心里裂开一道奇异的痛楚。博物馆和夜总会并排而亡,简直是君子被小人拽去陪葬。
她卖掉一车废品揣起三千二,照这样下去,她很快可以翻盖废品站的破屋,像仙术一样变走眼前的破棚烂屋,盖起整洁的三层小楼。
可这似乎也并不是她所欲所求。
所谓公道——她陷入沉默,在三轮车上抚摸拉提的头,任由它的口水流自己一手。
吕记者悄无声息地离开。
像写了半句话就画下句号,对谁也不是个交代。千红期期艾艾地问段老板知不知道点儿内情,心存侥幸地想是否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周局动手脚将吕记者二人锁了起来。
“没。”女人给她否定的答案,捏着杂志翻了一页,千红终于死心,懊恼地猜测其中内情。
“但我可以给你打听一下。”
结果倒也不意外,周晓东给她点烟,她凑到火上冷冷地擡眼:“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我又能说什么呢?是叔叔他独断专权,你不要这样警惕我,我心里和你是一条心的。”
“别放屁了。”
“叔叔说博物馆的事情搞定了,市里给拨钱重建——晚上庆祝,在干奶奶那儿。”
羊肉火锅蒸上一股热烈的香气,肥羊贴秋膘,在冬天又格外暖和。周晓东越过她胳膊,挤挤挨挨地拿了韭菜花碟子,用勺头刮下两勺尖混在麻酱里,筷头一蘸,放到嘴边咂摸味道。
他干奶奶是刘老太太。刘老太太有许多干女儿干儿子,图一家晚辈热闹痛快,逢年过节黑压压全是县城显贵,像个慈禧老太婆一样有排面。
她多半也得去,这种时候不去讨好老太太,平时的工夫就算白搭。上回听说老太太看上了一对文鸟,想办法叫老张给弄来送去。
思绪荡开转而回来,她低声问:“那你跟我交个底,那位对千红是个什么意思?”
“段老板看不出来?”
“真看不出来。”
“就是那种意思,你懂我意思。”意思来意思去,段老板冷冷一笑,深深吸一口烟,磕磕烟灰,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去,千红正在换床单,她才进门,千红就喊了一声:“那两万块啥意思啊?”
“还你的。”
“什么还不还的,你拿走。”千红颇不高兴,抽走床单叠在臂弯,来来回回几趟,床单泡在盆里,千红擦擦手出来,她主动撒谎:“吕记者和卫编辑因为北京那边发生了一些重大事件直接赶回去了,你是想让他们采访什么?”
千红并不说话,只灼灼地看着她,想了一会儿垂下头:“你上回想吃的鸡爪我给你做了,尝一尝?”
味道尚可,和商店卖的有些距离,但她还是吮着鸡爪,断断续续地拽出细弱的骨头。
千红的想法逐渐变得深沉起来,不再一眼看到尽头。段老板撒了谎之后坦然无惧,但千红盯着她看,她自觉心虚,眼神低垂,好像被太阳照久了眼皮发昏。
她提着鸟进门的时候,千红已经坐在刘老太太旁边用软尺量老太太的尺寸了。老太太愈发瘦小,软尺像个捆仙绳一样能绕老太太几圈。老太太说老喽老喽都缩成球了,千红干巴巴地奉承说:“哪有,人家说有钱难买老来瘦,我这样的体质人家都说老了就要胖呢。”
“你这是有福气的身板,我看你骨头架子小显得皮肉软棉棉的,摸着也有福气。”
一对鸟递上去,老太太说哎呦喂又来了两个小家夥。
“上回送来的鸟呢?”
“那天不吃不喝,我看着它俩小可怜,开了笼子放走了。”老太太提着鸟笼子逗了一下,转脸对护工说,“赶紧提走,这会儿人多,别把我的小可怜吓着。”
周局来了,其他人都退开,让周局好好说说自己的事儿。她在这里没有什么角色可扮演,拉千红到角落,有些生气:“你到这儿干什么?”
“我问老张说,你晚上来这儿,我下午就来了,说你让我给老太太织毛衣。”千红答非所问,做贼似的左右环顾,压低声音,“博物馆烧毁了,周局庆祝,周晓东自己店被烧了,他也庆祝,这是什么世道?我来打听打听。”
“为什么不问我?你不知道周——”
话音戛然而止,她想起自己撒谎,眼神低垂,“趁人没注意到你,快溜回去。”
“我不想你被占便宜,我来保护你。”千红说。
“我一个让人糟践就好了,你掺和什么。”
千红冷下脸,本来贴墙忽然站直,像风似的扑过来——但也并不算生气,只是神情冷峻,严肃地别她一眼,声音低得暧昧:“不准胡说。”
“钱千红。”
“我可不是傻子,要是有人欺负我,我就拿刀砍他们,别担心我。”千红还是说句好听的宽慰她,尽管知道自己眼下做不出这么快意的事。
有人从身侧穿过,打散她俩。段老板像养了个绝顶漂亮的闺女,担心她夜不归宿时幻想许多可怕的场景。她神经质过了头,也意识到千红是个有主见的成年人,不是个傻子,心跳毕毕剥剥,强捺下不平的心绪,穿入人群,端着酒杯恭喜周局。
千红有那份心已经足够了。方摄影师有这份心,她就那样爱他,卖着自己来养他,直送他上青云,自己成了灰土一片,甘心卑微——时光流转,到千红身上,千红不爱吃软饭,一手端碗一手握筷,夹着一串实打实的努力放进肚子里,吃得安稳踏实,也让她感到不安。
她恨不能圈养千红在自己垒砌的高墙里,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但她爱千红有点儿主意的坚定模样,只好任由千红茁壮生长,她只能在边上浇浇水。
周晓东本身长得阴柔,丹凤眼细长像个唱戏的从舞台上跳下来,一张皮囊总被人说是娘娘腔。但到了女人面前,周晓东的男子气概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周局骚扰一个女孩喝酒,他上前挡了三回,这也不知道哪家女儿家的女孩,脸红红的,任由他摸了摸腰就松手——比起周局,他是个斯文体面人。
王霞不在,周小东也跟着不在。当着外人的面,周晓东是周局的亲儿子,作为一个不纨绔的官二代简直合格得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无论城里还是村里,人们一多了就容易说媒,人们问周晓东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几乎问了个底朝天。
周晓东说:“那个。”
视线指向千红,千红说:“我不是他对象。”
“别生气了。”周晓东演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别放屁。”千红生了气,但这一来一回就像打情骂俏。人们都来打听她,她敷衍几句躲进厕所里去,厕所里一股烟味儿,排气扇正嗡嗡转着,她坐在马桶上发愣,想不通以她的姿色是怎么被周家人放在眼里,明明走在大街上的漂亮女孩一抓一大把,她灰扑扑的也不漂亮,她是衆生的背景板,美人的对比图,被莫名地选择,就像命运奇妙无比。
而且,在周局的认识里,她不是个处女,排除她年轻稚嫩的可能。
周晓东耐着性子在厕所外等她,拿了热毛巾给她擦脸,说她素面朝天的不可爱,建议去找段老板化个妆。
“我又不是来给人看的。”
“这是礼仪,千红,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我偶尔说的也有道理,城里人习惯在这种聚会上化妆,你去吧,要让人知道你是段老板那里出来的,要笑话她不懂礼数没教你了。”
周晓东搬出子曰,照映他本人是个谦谦君子。千红对他有成见,因为段老板说他不是好人,冷哼两声不予理会。
但她观察一番,的确每个女孩都涂脂抹粉妆容精致地来了,她素面朝天只能去厨房削萝卜。
段老板允了她,擡着她的脸替她化妆,她自己也会,她从小就爱臭美,但段老板的妆洋气,她合着眼任由段老板摆弄,段老板说睁眼就睁眼,说闭嘴就闭嘴。
等涂了口红,千红威风凛凛地起来,像是要和周晓东上场比武。
段老板却皱起眉头:“给我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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