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态好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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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态好看
高翠萍用镊子夹碎盘中仅剩的血肉模糊的肉块,像欣赏一盘佳肴一样拨弄肉泥倒腾这细微的,未生已死的生命。女工提上裤子神清气爽,丢掉身上的包袱后松了一口气,和同伴握着手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离开,没有回头。
新开的诊所在居民楼里,需穿过啤酒瓶和烂纸箱,进门踩在脏污的脚垫上,哪里都不准看,只需往前,忽略一团狼藉,笔直到达窗帘隔开的内室,高翠萍新烫的头发压得扁扁的,像砍掉半个后脑勺,人消瘦不少,剥掉手套扔在血块上。
又是上楼的声音,是一个人,听起来是女孩,又一笔生意来了。
她给来人开门,惊讶地往后仰脸,露出一个本没有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上次你说这里有点瓶子,我来收。”
千红戴上白线手套,冷淡地知会高翠萍一声。她模糊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并不指望钱千红过来收,旧恨仍在,她只是客套一句,没指望千红来。
“这两天不忙?”她勉强客套着,千红已经踩扁纸箱摞在脚前,从兜里拽出细绳捆扎,猫腰擡头,神情很锋利:“还行。”
话倒是不够利,高翠萍不喜欢被千红压着话头。坏人往往喊得最凶,高翠萍是坏人中的明镜儿,知道自己没做好事,但做坏事时叫喊得厉害,现在也没伤天害理,反而弱下去。即使短暂地做了几天好人,她仍然不习惯好人的谦逊,低微,还有沉默。
“你估计这些能给多少?”
没话找话。
“嗯……十来块吧。”千红来,并没和她呛声,高翠萍抱着胳膊看千红忙碌,扛起一袋啤酒瓶顺着楼梯挪下去,腰腹使劲,啤酒瓶并未刮擦到栏杆或楼梯,这是个有力的女孩。
第二回上来时提走纸片:“你跟我下来一下,过一下秤。”
这种秤杆还要手劲儿够大,男人也要憋一口气再大喝一声,千红沉默,足够使劲儿憋红了脸,给她看看斤两确认她钱千红没耍诈,心算一笔,摸出十九块。
她伸手接时,千红收回,换了一张二十。
“你傻不傻?”她没忍住,“哪有人多给的?”
“快过年了,最后一次来收,凑个整吧。过个好年。别人都有,单给你没有,就太看得起你了。”
令人回到恩怨分明的现场,千红只呛了她一句。
厂区诸多人家,每家让利一块,相当于白干。高翠萍不傻,如果是她,人们过年清理杂物,她反而要少给一些,反正不缺货源,但千红是个傻子,让利就算了,连她也让,天真得做不成生意,不坑害不造假的生意都亏本。
一旦想到这是段曼容提在身边随时跟着的小女孩,她就一阵想笑。
小女孩一点儿也没学到段曼容的精髓。
“你这会儿还在段老板手底下吗?”
“不关你事。”
千红把东西搬上车,车里冒出一只狗头,是只小黑狗,眼上有两道深棕色斑,大家都喊这种狗叫四眼儿。她低声喊了句四眼,摸了摸身上还有一根火腿肠,剥开递过去,千红抱起狗,捂住狗探过来想吃的嘴:“不准吃。”
好吧。高翠萍自己咬了一口。
千红警惕地看看她,垂下眼,蹬车走了。
如果段曼容的孩子还能活着,现在也可以到千红肩膀那么高了……高翠萍不合时宜地想着那团碎胎,看千红和段曼容之间微妙的关系,认定段曼容把千红当成了永不再来的孩子,现在段曼容三十岁,终于像千千万万正常的女性一样眷念起孩子来,但世间没有后悔药,段老板永不会有亲生的孩子了。
望向千红的背影,高翠萍觉得很安心,段曼容真可怜,找了这样一只弥补遗憾的替代品。
“你想加入我们么?很时髦的……”段老板向秘书提出三人行的邀约,秘书脸色铁青:“不必了!”
“我看也是,不然脱光了晾在旁边也挺尴尬,外边儿看门好么?汪两声。”
周局在她们身后哈哈大笑,钻进车里,因为喝多酒,勒令秘书开车。她弓腰脱高跟鞋,段老板醉着扯周局到后座去,双颊微红,眼含秋水,俨然把秘书当成司机使唤。她狠狠嗯响喇叭,滴滴两声,周局说:“别那么大动静。”
“我们不去酒店,大酒店旁边就是你领导,我怪难受的……我们找个小旅馆好不好?”段老板轻声哄着周局,周局说你是想去旅馆看看同行业绩么,被嗔了一眼。因为领导夸奖周局表明接下来还要继续提携他,他心情大好,吩咐秘书绕路。
他知道段老板是想让秘书不爽,他们在后面伤风败俗,秘书在前面开车,被降格成司机,段老板当然心里暗爽。段老板今天格外媚,简直像蛇似的缠得他难受,身子憋得厉害,只想赶紧泄火。
可车上段老板动手动脚,就是不肯进入正题,他急了眼,催着秘书快开。
女秘书急打方向盘,险些撞到树上,把车后的男女抖下来。
“你干什么呢!”
女秘书竟然发火到他身上,他呵斥一声。
秘书被呵斥之后变得安静,潜藏愤怒在平静外表下,瞥一眼后视镜,点点头,飞驰到一家不干不净的小旅馆前,贴心地提前办好手续,表明自己在楼下望风。
她落座,沉沉压在沙发上,翘起脚抱胸,瞥瞥猴急的狗-男女,嗤一声,蔑视段老板倒贴的卑微姿态。
“回去休息吧。”周局握着她肩膀,这种时候仍旧能腾出空宽慰她,她感到一阵满足,周局双手握肩,身子靠过来,“明天我陪你。”
“你陪她去吧,我就是个秘书。我走了。”
她终于按捺不住愤怒,握拳站起,段老板欲言又止,表情暂停,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简直像在炫耀,表情刺眼,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一张伤风败俗的画!
换掉平底鞋,她踩高跟鞋时杀气凛凛,每走一步都像收刀入鞘,恍惚可见凛冽寒光。段老板目送她还没走到门口,人已经跌入周局怀中。
今天的夜晚注定很长,长到难熬,她靠在男人身上,回想自己学过用过的千百种床上招数,如果周局像周晓东一样敏锐,就能发现即使她汗水淋漓地卖力服侍他,眉眼带笑竭力拥抱,仍然是忧愁的。
周晓东还在医院,在医生面前他仍然维持面子,说只是一次意外。医生对他说接得上,来得及时,但以后能不能起来就另说。他做手术之后每天躺在床上,让朋友带来一些黄色刊物每日研读,盯着自己的薄毯子看,看能不能顶起一座小山:“出息点儿兄弟!你可以的!”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真的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把书摔在垃圾桶,睡得昏昏沉沉。
周局已经把第四颗药吞入腹内,但是段老板今天就像一只母豹子,反守为攻简直要把他吞掉——他不能认输,但年纪摆在这里,和如狼似虎的女人不能相比。他终于示弱,表示要中场休息。
“我去冲个澡回来,给你带点儿好东西。”
秀芬姐从南方回来的痕迹都被洗刷干净,他重新操着一口平都普通话给客人修剪头发,千红拢着头发进来,他擡眼望了望,继续翘着小指细心地刮去客人发际的碎发。等客人走,千红脱下外衣:“姐,我想剪个头发……头发变长了。”
秀芬姐擦干剪刀低头漫不经心:“自己学的艺呐?都忘了?”
“自己剪不好。像狗啃。”
他才摁着千红坐定,对着镜子看千红。上次他给她剪头发时还是鹅蛋脸,圆圆的很俏皮,现在瘦出了尖尖的下巴,人瘦了,胸口分量不减。千红垂着眼皮在镜子里看她自己,长发散下来拢到胸口,咬咬嘴唇:“我去洗头。”
秀芬姐听见隔间压低声音的抽泣,但人出来,仿佛没有哭过,笑着比划说要比上次再短一点。
“到这里?”秀芬姐拍她肩头。
“再短一点。”
“这里?”手指点点耳朵。
“太短了。”
在肩膀高下了剪刀,最终再短一些,和下巴平齐。剪刀声咔擦咔擦响,千红看看她自己:“头好轻——有点儿不习惯。”
“我可不能给接回来。”
“这样挺好。”千红说。
秀芬姐手指轻托她下巴,扭她正脸对着镜子:“你这个脸型什么发型都好看的。短发更适合你,利利索索又干净,之前也不差,乖乖的。”
“就是人长得磕碜。”千红自嘲,从凳子上跳下来,主动帮忙干活。秀芬姐靠在沙发上小憩,她已将里里外外收拾干净。
披起外衣,悉悉索索声吵醒秀芬姐:“你剪了个霸王头,不给钱!”
“你还没给我工资呢。”千红说着从兜里摸钱,秀芬姐白她一眼:“真拿自己当外人了。”
“不是。”手指换了个地儿,摸出一把糖果洒在茶几上,歪头剥了一颗放在嘴里,秀芬姐一招手,她又剥一颗,送进他嘴里,他顺势一揽,千红被他拽到沙发上坐下。
“今儿天气阴,没什么客人,咱们聊会儿天。”
“要下雪啦?我还没给塑料盖上呢,我先走了!”
“老头又不是废人,全你忙活了他干什么!”秀芬姐把人拦下,关门落锁,捅旺炉子,坐一壶热水,翻出小锅,填了一包火锅底料备着。
也不知道他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预谋,本地吃火锅不兴辣,葱姜桂圆填在锅底。茶几放案板,切了豆腐红薯白菜,泡了粉丝,秀芬姐扔下肥羊肉,招呼她去楼上把麻酱罐子拿下来。
千红说她的废品还在等着她呢。
她不回去那些废品会被不知道是大是小的雪片淹没发潮,变成堆积如山的垃圾没办法变成钱,三后生会嫌弃成色,老头会嫌脏不会收拾,最后只有她会在垃圾里走来走去挑挑拣拣,和垃圾变成一堆,又臭又脏,连指甲缝里都是一股机油混臭泥的气味,交出还能用的洁净的体面的垃圾卖出去变成钱。
她其实很不喜欢废品站的工作,她很爱美很爱打扮,但是除了去废品站比较挣钱她没有别的办法。每天回去之前她烧一锅热水,拉起帘子在废品站拼命地搓洗自己,觉得不脏不臭才回去,再洗一遍,段老板就会嗅到她身上干净的洗发水味道。
剪掉头发也是为了利索,她不舍得自己漂亮的头发落在垃圾里被染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剪掉之后她觉得自己长得很陌生,虽然秀芬姐夸她短发更好看但她还是难过,她喜欢长长的柔软的头发就像段老板那样。
现在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是为了谁,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好像一个人走在大雾中,身上只带着一个指南针。她的指南针是段老板,段老板一走,指南针失灵,她只好迷茫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走,走来走去发现一点意思也没有。
“别管那些啦,都收拾好了,快,端上来,熟了就吃吧。”秀芬姐不知道她心里诸多问题,招呼着她坐下,她靠着门掰锁,最后气喘吁吁地靠在门边摇摇头:“我该走了。”
无论如何她都要走,秀芬姐放下筷子,锅里的水咕嘟嘟冒泡。
葱段姜片沉沉浮浮,千红别过头对着门缝望了又望。
“让那些垃圾见鬼去吧,快过年了,和我吃个饭。”秀芬姐蛮横地拽她起来,她委屈得像萝卜从地里被拔出来,身上很快皱缩,里头一点也不甜,又涩又柴。
“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千红,吃饭的工夫不会耽误事儿的。这样,你去干完你的活再来,我想请你吃饭。”
秀芬姐开了门,千红停步不前,望阴沉的天气一步也挪不动,回身抱住秀芬姐。
她个子矮,只埋头到他胸前。
“哦,好了好了,不哭了,没事……不哭了……”
一米八的壮硕大汉抱着一米五多的女孩,像父亲拥抱女儿。但他披着假发,金发散乱,丝袜塞在高跟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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