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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空山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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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加泽里的侄儿过来插嘴:“不对!我叔叔这么成功怎么也回来了?”

索波笑笑:“小子,我不想说得罪你叔叔的话,那样我们就没地方喝酒说话。要是连这样的地方都没有一个,那真是没劲透了!”

这些话让拉加泽里听了,不禁有些心中悲凉。挥挥手让侄儿干活去了。

人们说,要不是这个酒吧开张,索波同志都不会再开口说话了。是的,他们称呼索波的时候,用的就是“同志”这个词,明显的是语含讥刺。甚至当外来的游客坐到这个酒吧来领略乡村风味,某个因为喝多了显得过分热心的家伙一一向外地人介绍机村人物,介绍到索波的时候,他会很郑重地说:这位是索波同志。

游客会很奇怪:这么多人怎么就一个同志?

对啊,机村就他一个同志。

即便这样,索波也不说话。尽管他第一次坐到酒吧来是相当艰难,但他毕竟还是坐在酒吧那宽大的门廊上来了。尽管坐在被酒精,被不时变换的话题弄得激动不已的人群中间,他还是一副遗世孤立的样子。连领他来的达瑟也不知道怎么样让他融入到这种热烈的气氛中。

每每遇到这种情形,达瑟就找拉加泽里:“不要让大家把他晾在一边。”

“没有人能把一个人晾在一边。”

“你的意思是他自己?”

“难道不是?”

这差不多是每次索波一脸落寞坐在酒吧时,拉加泽里和达瑟都会有的一番对话。

当然,每到这个时候,拉加泽里会叫人再给他加一瓶啤酒,还有一句话:“这瓶是我们老板赠送的。”

这样如此往复十几次后,一天,等客人都散尽了,总是率先离去的索波却还待在座位上,他掏出一卷钱放在桌子上,咳嗽了两声才开口:“小子,每晚一瓶,有好几十瓶了吧,算算,这是钱。”

“那是我赠送的。”

索波突然笑了,学着风景区游客中心的侍应的腔调,用普通话说:“先生,这是我们老板赠送的。”

“是我赠送的。”

“少在老子面前玩这些学来的新花招,烦!”

是啊,当年虽然玩的是政治,****,也是学来的新花招,他真是一点也没有少玩。于是,拉加泽里弯下腰说是,是,不是老板赠送,是晚辈请前辈的。

索波脸上的表情还有些凶狠:“要是今天你不收这钱,就每天晚上都要‘赠送’了。”

“没问题。”

这时,达瑟却**来拍手称快:“好,好,索波终于跟人说话了。”

本来,索波说出那些话来,全仗着那么一股凶巴巴的劲头,给达瑟这么一搅和,那股好不容易憋出来的气焰瞬间就消失了。他坐在椅子上,立即就显得局促不安。再说话时,神情已经很犹疑了:“你还是把酒钱结清了吧。以后,我不想来了,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一个老头子来凑什么热闹呢?”

“我喜欢上年纪的人来这里坐坐。”

“?”

“上年纪的人故事多,有意思。”

“我可不想说什么故事给人开心,算钱吧。”

拉加泽里就真把酒钱给算了。

索波起身时,似乎有些不舍,走到门廊边,脚都踏上了九级木梯的最高一级,却又回身过来问道:“我去觉尔郎峡谷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吧?”

“我看到过你在社员大会上……讲话。”

索波眼里迅速的闪过一道亮光,警惕的也是兴奋的:“你是说骂人吧?”

达瑟又**来:“你不要生气,他不是这意思。”

索波伸手把站在两人中间的达瑟划拉开:“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拉加泽里说:“那时候,你骂人可真是厉害。”

索波回到村里,已经从一个大家记忆中的厉害角色,变成一个头发花白的家伙了。他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在机村就他孤身一人了。所以,过去的事情尽管人们还耿耿于怀,但也没有人忍心再跟他理论了。他们假装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而在机村很多流传下来的故事中,相当大一部分就是关于复仇的故事。复仇的意思就是你干了什么坏事,就有人不会把你忘记,就像干了什么有功德的事情,上天都看在眼里,最终会赐你福报一样。只有像是拉加泽里兄长那样不好不坏的人,才十分容易被人忘记。索波做好了准备,那些当年自己开罪过的人会来找自已理论。机村人的理论其实非常简单,打上一架,或者,干脆,锋利而坚硬的刀从人柔软的身体刺进去,血流出来,被刺的人以更柔软的姿势倒下,然后,眼睛望着天空,身子慢慢冷下去,从柔软变得僵**。这个倒下的人,从恩怨当中解脱出来,而那个把擦干净的刀插回刀鞘的人明白,一个新的故事重新开篇,直到有一天,自己也像眼下这个人一样倒在地上,天空的流云在失神的眼中慢慢旋转。

其实,机村人更愿意把他忘记掉。愿意他永远地待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峡谷里,孤独地看护着那些当年辛苦开垦出来的庄稼地,日复一日,与鹿群争夺地里的庄稼。人们愿意把他当成一个因苦行而清赎自己罪过的人。这个时代,仇恨也变得复杂,变得暧昧不明了。这个人待在那与世隔绝的峡谷深处,是惟一能使事情变得简单的方法。但是,这个时代的力量是那么强大,谁曾想像过,设计院有那么精妙的算法,施工队有那么强大的机器,两三年时间,就钻出了这样一条长长的隧道,那峡谷成了一条坦途上游客云集的地方。游客一来,这个苦行人就无法待在那个地方了。

索波长叹一声:“是,现在我回来了,等着大家来骂我出气,却一个人都没有等到,反倒有个小子天天请我喝酒。”他还说:“唉,要是过去,人家一刀把我宰了就痛快了。只是现在不兴这个了。”

“现在兴请喝酒。”

索波又重新回来坐下,敲敲桌子:“小子,那就请我喝一杯吧。”

喝得多了,他说:“我都想哭一鼻子。”

“那你就哭吧。”

达瑟说:“你不能哭,你是男子汉,你怎么能哭呢?”

“你是说我是个硬心肠的人吧,是啊,那时候我的心肠怎么那么硬,现在却又硬不起来了?”

“你变回你自己了。”

“呸,一个人走了背运,走在下坡路上时,反倒是变回自己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时少数人走运,大多数人不走运,天下也没有那样的道理!”

“我想不通……”

“其实你早就想通了。好,好,就算你没有想通,那也请天天过来喝酒,慢慢地想通吧。”

从此,索波再来酒吧,遇到投缘的人,他的话也就一天天多起来了。

而且,就算达瑟把他第一天回到村子里那手脚无措的样子当成笑话来讲,他还是安然地坐在硬木椅子上,只是做出有点生气的样子罢了。

一杯清凉的酒下肚,认死理的达瑟,说话不知轻重的达瑟对拉加泽里开口了:“对我们说说你在监狱里的事情吧。”

拉加泽里转脸去着不远处的麦田。麦苗刚出土不久,罩在地上像一片若有若无的绿色轻烟:“我不想老去回忆往事,不如看看手边有些什么事情可干。”他拿过啤酒瓶,把每个人的杯子续满,“索波大叔,你说对吧?”

索波笑笑:“你在里面念了不少书?”

拉加泽里点头:“念了不少。”

达瑟

摇晃着脑袋:“告诉你,在机村,念书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他当然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他曾经有过很多书。大家都知道,他有过那么多书,把它们装在马车上,拉了几百里路回到机村,然后髙藏于漂亮的树屋之上。但他并不能深人地研读它们。那些书只是他一份特别的骄傲。这份骄傲足够他来到拉加泽里的公司,大模大样地坐在门廊上,敲敲桌子:“嘿,叫你们老板赏杯啤酒!”足够他喝了一次,又来第二次。喝到第三次时,他自己也觉得这底气有些不够用了,他对自己有点生气。靠着那点愤怒的支撑,他用指关节叩着桌子说:“干脆开个酒吧,这样,我们就有聚会的地方了。”

拉加泽里摇头。

“小子,不,老板,你是怕我付不起钱?”

这个老头可能真掏不出常来喝酒的钱。但他自己把这话说出来,就是不让人提这个茬。再说拉加泽里不得不承认,他喜欢村里这个前辈。于是他说:“我是种树的公司,开个酒吧干什么呢?要想喝酒了,过来喝两杯就是了。”

“你不挂个酒吧的牌子,我就不好意思常来了。”

拉加泽里说:“再说这也不像个开酒吧的地方。”

的确,除了这个后加的门廊上的几张原色木桌和靠墙的长条靠背椅有点酒吧的味道,这座大房子本身就是一座仓库。这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空间轩敞,支撑房顶的桁架都是上好松木,交互之处用粗大的螺栓拧紧。大房子中还有几间向南向东开着窗户的小房间,做了林木公司的宿舍兼办公室。这几间屋子最多占去了大房子四分之一的空间。剩下的空间,堆积着化肥、草帘、喷雾器、树种……这天,他们喝酒的时候,拉加泽里手下的人正在屋子里给临时的雇工分发工具:一只篮子、一把锄头或一柄弯刀,外加一双帆布的劳保手套。领到工具的人,每个人报上领取树苗的数字:一百,两百。管事的把数字填人表格,再发给每人一张条子。雇工们拿着条子来到门廊下面的装满小树苗的卡车跟前,凭条子领取树苗。成捆的树苗根上围着新鲜的黑土,稚嫩的针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机村周围当年那些泥石横流的山坡,早巳绿意益然,但都是自然生长的灌木与箭竹,可以保持水土,缺少的是可以成材的乔木。国营伐木场撤销后,曾留下部分工人在采伐迹地上种植树苗,成效却不明显。除了交通沿线,有些连片的小树林作为样板。很多年过去了,机村四周的群山并未见他们栽种的树木连缀成片。后来,营林队也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拉加泽里下决心,自己的公司栽一棵就要成活一棵,今年的计划是三万棵。县林业局送了一万树苗,剩下的两万树苗他自己掏钱。

发放完树苗,自送工人们上了山坡,他才拍拍手,在宽大的门廊上坐了下来。

他坐在廊子上,那座四方形的木头房子就矗立在他后面。

这房子是他成立林木公司时,县林业局借给他的。房子闲置多年,粗大的柱子里已经生出虫子。那时,公司没有雇一个人,除了哥哥与侄儿偶尔过来帮忙,他自己凿开柱头,往虫洞里灌注药粉,然后,他像在监狱里工作时一样,用报纸折一顶帽子,手拎着一只罐子,往封闭了洞口的柱子上刷上油漆。他又用了几天时间,借来喷雾器,撬开地板往下面的夹层间喷洒鼠药。然后,他锁上房门,自己也消失了。几天后回来,不仅虫子与老鼠消灭了,刺鼻的油漆味与农药味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那时,这座房子还没有他现在坐着的这半圈带雨棚的门廊。

现在,他的公司已经有了固定的职员,更有眼下招募来栽树的临时雇工,五天时间,已经栽下去一万多棵树苗了。

拉加泽里安坐廊子上,背后方正的木头房子正被早晨的太阳晒得雾气腾腾,那里屋顶木瓦上的霜花正在迅速蒸发。

看看廊子边沿几张也凝结了一点霜花的桌子,他突然笑了,想自己竟然还是一个酒吧老板。想到这个,他从屋子里拎出油漆罐子,在黄油漆的门上写了三个英文字母:BAR。

他想,达瑟再来的时候会问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身后就响起了他的声音:“喂,小子,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的意思。”

“我要的什么意思?”

“英语,酒吧的意思。”拉加泽里不是要显摆他懂得一点英语,而是想,反正机村也没人懂得英文,写上这几个字母,算是遂了达瑟的心愿,但对别的人来说,其实并没有打出酒吧的招牌。因为他开了酒吧后,达瑟又老是要他挂上一个正式的招牌。

“英语,好吧,英语就英语吧,旅游的人在游客中心有酒吧。他们坐在那里喝着啤酒隔着玻璃……”

拉加泽里冷不丁地插上一句:“还有人鼻子上插着氧气管……”

达瑟也笑了:“是有吸着氧气来看风景的人,但我们这里用不着,我们不看雪山,也不看峡谷,我们就看着这个该死的村子,这些房子,这些土地,看着公路上来来去去的汽车,而且不用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们坐在农民自己的酒吧里了!”

遂了他的心愿,达瑟这张嘴还有说道:“当老板就是好,手下人干活,自己坐着消消停停地喝着啤酒。”

这话让拉加泽里哭笑不得。自己正忙前忙后,是这个不速之客不请自到,而且要他请喝啤酒,现在却又说出这样的风凉话来,你说是个什么道理!全机村的人都知道达瑟这张臭嘴,任谁都木敢轻易招惹他。想想当年那个拉了一马车书回村子里来的年轻人,想想那个把这些书藏在树屋之上,脑子里充满了奇思妙想的有志青年,大家都不觉得是同一个人了。

当年的青年人已经渐渐老去,成了一个话题让机村人有空闲的时候来话说当年。

有胆子大的人问他:“当年躲树上看书的人是你自己,还是现在才是你自己?”

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会翻翻眼睛,懒得作答。只有喝醉了酒,他会大声说:“没读过书吗?书上说,这就是生活!”

其实,不读书的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一个人的变化当然是因为生活的缘故。但当个人的变化远大于生活的变化,那也就是一道特别的景观了。县林业局有个爱炒股的干部,说什么事都拿机村人听说过但并不懂得的股市打比方。他说,股价成长超过了经济的成长,是泡沫。他说,生活也能像股市一样制造出泡沫。

达瑟无端地喜欢这句话,他端起杯子,一口饮尽,指着自己鼻尖上沾着的正在迸裂的啤酒泡泡说:“对,我就是这个东西。生命,你,我,他每个人的生命,都他妈的是这种很快消散的泡泡!”这一来,大家就都噤口,这个人说得似乎又是来自书上的话了。

当年,达戈死在熊的怀里,悲伤绝望的达瑟却还活着。人活在机村,却像是消失了一般。一个曾经让人注目的人消失的方式并不一定要像索波一样隐居到山高谷深之处,最好的消失就是混同在苦渡生涯的芸芸人众中间。达瑟不看书了,不再胡思乱想,不再把这些胡思乱想梦呓一样挂在嘴上,跟祖祖辈辈的村里人一样,达瑟就这样从机村人的视野里消失了。直到他两个儿子慢慢长大。在村里上学,到县城上学,因为考不上大学成为这个村庄新一代的浪荡子。跟达瑟同时代的年轻人,会从这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眼里看到那种无所依凭却又若有所思的眼神,想起他们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几年前,达尔玛山隧道单线开通,庆功剪彩仪式上,在庆典上讲完话的副省长从隧道口下来,见了机村的牌子就叫停车。浩荡的车队停下来,副省长问这是不是某某老领导的出生地。他说的那个领导就是达瑟的叔叔。大家都说是。副省长兴致更高:“那我有个同学在这个村里!”

机村竟然有人和副省长同过学!

副省长想了想,想起了他的名字:“达瑟!”

“对,有个达瑟!”

“上学上到一半跑回来的!”

“是,才上到一半他就跑回来了!”

“我去看看他!”

陪同的县乡干部就有些为难,这个人生活得可不怎么样,不会做生意,侍弄庄稼也算不上好手,不是下面干部愿意拿出来让上面领导看见的那种农民。不是老实恭敬侍弄庄稼的老农民,也不是脑子活络的新农民。

副省长当下明白这个老同学可能生活得不怎么样,就让秘书像逢年过节慰问困难群众一样备了一份礼:五百元的红封、烟叶、大米,和一床新被子,去了达瑟家。不知此前副省长是怎么想像自己老同学当今的生活,当他看到被人从地里叫回来的达瑟,一双手上糊满了泥巴,脸上的表情激动而又木讷,热情立即就消失了。但他还是伸出手,但达瑟自己把那双脏手缩回去了。达瑟转身就往家走,让副省长一行跟在后面。来人一下就塞满了他的屋子。他其实记不起来副省长说了些什么。好像说起过他已经离休并已过世的叔叔,还说了他们的同学生活,也问了他现在的生活现状,他只记得火塘里火老烧不旺,茶还没有烧开,副省长一行又呼啦啦离开了。屋子里静下来,他听着那一行人远去,穿过了村子,在公路上,前导的警车拉响了警报器,一路呜呜哇哇地远去了。这时,他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凶恶的表情,这个一向老实巴交对人和善的家伙开始痛骂他老婆是笨蛋,是盅药婆现世,用邪恶的巫术魇住了他家旺盛的火塘,以至于没能烧出一壶香气四溢的热茶,来款待他尊荣的同学。

那队汽车消失了,剩下一堆慰问品放在窗户下面,窗台上,还放着一瓶五粮液。这是副省长个人送给他的礼品。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消失多年的达瑟又在人们视野里复活了。复活过来的人是一个全新的形象。过去,他是个沉默的人。沉默着跟他那些书本待在一起,当那些书本毁弃以至于消失,其沉默就失去了依凭,他当然就要从机村人的视野里消失了。在连自己也没有想像的时候,这个人复活过来了。那天,副省长同学离开后,他开始咒骂自己的老婆。第一句咒骂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住了。如果不是这辈子,那也是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骂人。他觉得老婆会因为委屈而哭泣,会掩住脸冲出屋外,像村里很多受了委屈的女人一样藏在林子中不肯回家。有性情乖戾的女人,会跑到传说中的盅药猫出没之地,等待古怪刻薄的灵异附体,出来作祟人间。他女人起初也有点吃惊,随即,眼中就流露出了恭敬的神情。这使他的身体有过电般的感觉,转而开始责骂自己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两个儿子听到消息赶回家,刚刚进门,正好迎面碰上他的詈骂。自己当年那么喜欢书,不想却养了两个读不进书的不争气的东西。两个儿子一个留着女人般的长发,一个剃了光头,露出打架留下的月牙形的伤疤。看到这对凶神站到面前,达瑟有点害怕了。但是,没有办法,恶毒的话跟飞溅的唾沫星子一样都无法收回了。他痛快地骂着,手却老想伸出去,把飞溅向儿子脸上的唾沫揽将回来。两兄弟不明所以地彼此看看,笑了起来,说:“我们老爸也是有脾气的人啊!”

他们一说话,就像有人扳下了观光索道的刹车,溜索上顺畅滑行的缆车突然一下就悬停在半空里了。

两个儿子笑了:“骂人很舒服是不是啊?老爸!”

他想了想,是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骂?”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骂,朋友之死让他意志消沉了?没有从书本里看到这个世界真正的门道而深深失望了?知道自己离开学校回到村里,是一种宿命安排,而且最终听命于这样的安排?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开口骂人,自己就领略到了一种特别的畅快。

“老子现在开始骂了!”

“你也打不动人,要是嗓子发痒,想骂几声就骂吧。”

不止是骂人,很多年不喝酒的他又喝上酒了。年轻时候,他是不大喝酒的。因为消受不起醉酒的难受劲。头痛、恶心、在人前像条病狗一样趴在地上呕吐、迈开步子时如临深渊般的一身虚汗。而且,年轻时候的酒大多都是跟他死去的猎人朋友喝的。朋友死去之后,他就不喝酒了。甚至当他的藏书拆散了,被风像雪片一样在空中飘荡时,他也没有喝酒。现在他开喝了。达瑟家现在算是机村最穷的人家之一,人们叹息说,他要再喝上酒,就指望不上有出头之日了。酒吧没开张的日子,差不多每天都能在更秋家老五老婆开的小卖部前看到他的身影。有钱的时候,自己买酒。没钱的时候,就在那里等着买酒的人。酒吧开张,他就再也不用到小卖部去了。和年轻时不同了,现今他喝醉了酒不再难受,却有一种飘逸自由的感觉。一身正渐渐僵硬的骨头重新变得轻灵活泛。在村子里飘飘忽忽行走,熟悉的村子会稍显得有些新鲜而陌生。这天黄昏,从酒吧间家,一个白胡子老人站在他的面前。

“老人家,挡住我路了。”

老人手扶拐杖站到了一边,结果,他还是歪着身子撞上了人家院子的栅栏。

他笑:“老人家,你使法术把路变窄了。”

耳背的老人们都大声说话:“你不认得人了!”他还笑:“我不害怕。”村里过去有种迷信,人在日落后遇到白胡子的一脸和善的老人家,那就是距死不远,是上天派来的接引,先行来把心魄摄走。所以达瑟说:“你是接引神,但我不害怕。”

“我不是接引。”

“那你挡在路上干什么?”

“我在自己家门前走走路,看看晚霞。”

那天的晚霞确实非常漂亮。每年夏天,白天下过了骤雨,天一晴开,黄昏时霞光就异常绚烂,变幻万千。“好啊,老人家,你要不是我的接引,那就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叫人高兴的地方。”那天黄昏,天本该早就黑尽了,而绚烂的霞光还把村子照耀得亮亮堂堂。那天,很多人比往常早到了酒吧,都坐在宽大的廊子上看漫天的彩霞。这时,人们看见那个白胡子老人走在前面,而已经微醉的达瑟脚步飘忽跟在后面。

那个白胡子老人是已经一年多都不出门的格桑旺堆。村子里总是传说,这个人马上就要不行了。但过些时候,他又能出现在大家面前。而且,他死而复生后出现的方式总是有些突然。有时,他突然出现在桥头,捡起一块块碎石填补雨水在木头桥面与土路的接口处冲刷出的缺口。缺口深时,还需要孙子把午餐送到桥头。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开花的丁香树下,喝一点乳酪,用软和的面饼蘸一点蜂蜜。有时,一清早打开了门窗,见一场大雪无声地掩盖了村庄、原野与道路,这时,早起背水的女人发现通往井泉的道路已经被人清扫过了,又是这个老人家扶杖坐在井泉边上,微张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好像在倾听着什么,脸上是孩提般天真而喜悦的神情。听到来人的脚步,他会大声问候:“姑娘们,早啊!”

所以当望见他的身影,没有人感到惊奇,这个老人,要是他打算在黄昏时再次现身,那当然应该是在这种因为絢烂霞光而显得不太平常的黄昏了。

当然也有人问:“他来干什么?来帮,助服务员清洗酒杯?”

但马上有更多的声音一起呵斥:“闭嘴!”

那人立马就噤口了。再说难听的话,就要被众人驱逐了。不知不觉间,在这个酒吧,正在形成一种没有规矩的规矩,说话做事太没规矩,太不像机村人的家伙,会被大家驱离。什么样的人是机村人呢,没有人能说出个道道。但大家似乎心里都知道,机村人大概该是个什么模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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