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空山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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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突然又有人发一声喊,精瘦的索波下意识挡在了肥硕的领导面前,但这回人们没有再往里挤,而像突然炸窝的蜂群一样四散开来。原来,坐直升机上到绝壁顶端的人,伸展开四肢纵身一跃,扑向下面雾气萦绕的深渊。人们发出惊惧刺激的叫声,四散开去,各自去追逐空中的目标了。索波没有心思去看那些表演。再新鲜的事情多次重复,也就像从来就与天地同在一样,不再新奇了。
领导们还坐在临时摆放的那一圈椅子上,他们得等直升飞机和那些跳伞的人回来,景区领导和那个什么运动协会的会长再讲上几句,这个景区新上马项目的开张仪式才告结束。
索波也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来,仰头去看蓝天下撑开的色彩鲜艳的大伞。
领导更不髙兴了,但他不说,有下面的科长跑过来说:“怎么就坐下了,还不去把隔离圈再拉起来?”
索波站起身来,嘴里却多了一句:“反正飞机下来,旋风又要吹散。”
科长说:“老头,叫你**就干,吹不吹散不是你管的!”
也许就是这句多余的话导致了后来的事情。当时他只是想,自己这些年是越来越唠叨了。想想年轻的时候,哪有这么些废话?垦荒队撤走后,自己孤身一人待在峡谷中,除了对着日渐荒芜的新垦地说过心痛的话,除了对着常常游走在湖边的鹿群,说过羡慕它们美丽自在的话,除了自己身上某个地方不对,说过诅咒疾病的话,他已经非常习惯以无边的沉默来面对这个世界了。
仪式结束后,人们四散开去,领导陪着一干重要人物去游客中心的餐厅了。科长落在后面,对他说:“领导吃完饭有话跟你谈,你在游客中心外面等着。”
他就往游客中心去了。在那里他还碰到了来看热闹的机村乡亲,好些人并不理会他。一来,是记着他以前干的那些不招人喜欢的事情。二来,人们也有些嫉妒他一点不费力气就在景区找到了一份工作。而机村大部分上过初中高中的年轻人,都无法在景区服务人员的招考中过关。偏偏没人想过,他一个人待在峡谷里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也没有人想过,景区筹备处刚刚成立,修路盖房,他什么都干过。但他没有心思跟人去理论这一大堆事情,自己在食堂买一个盒饭吃了,等着领导出来跟他谈话。他想,肯定又是批评他对于机村人过于宽大,面对自己的乡亲不能很好地执行景区的管理规则。
他不是惟命是从的人,他多次对他们说明,这个地方,祖祖辈辈就是机村人自已的地盘,他们****,都要依那么多规矩,怕是不太合适。
“你的意思是他们就应该这样,他们就永远要这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机村人会这么想事情,我的意思是要让他们慢慢改。”改什么呢?就是有事没事,不要跑到景区来闲逛,不要哪里热闹就凑到哪里起哄,“如果不来就心里痒痒,能不能请他们穿得干净体面一点?”
他想,今天的谈话无非又是这一套说辞。
这时,达瑟正摇摇晃晃地经过他面前。现在,机村的年轻人大都穿得跟游客一样,T恤、棒球帽、登山鞋、滑雪衫,不能穿得干净体面的正是达瑟这样岁数跟境况的人了。他想叫达瑟一声,但没有张口,因为领导就要找他谈话,他不想跟他们最不愿看见的那类机村人待在一起。他想不通,当年那样一个书呆子,怎么变成一个酒鬼了。但他不能想这个问题,再想下去,他就会想起自己怎样奉命带了民兵去围捕他死去多年的朋友。他使劲地闭上眼睛,这样,那些接踵而至的回忆就被挤到脑子外面去了。命运让他对一切都不能敏感,内心与脑子都要像来来往往的人看见的那个保安一样表情木然。
直到听见旁边酒吧传来的吵闹声,他还是保持着这种木然的表情。
但争吵声越来越大,而且,他听得出来机村人用汉语跟人吵架时那种浊重凶狠的腔调。这使他不得不过去。
是达瑟要进酒吧,却被人挡在了门外。四散闲逛的机村人怎么会放弃这样的热闹场合呢,马上就围垅过来,开始起哄了。于是,两边就吵起来了。虽然现在顿巴协拉家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古歌组合,每天晚上都在这个酒吧表演重新配器与精练了词汇的峡谷古歌,虽然,景区的管理者中也有好些***,但这样的冲突一暴发,在大家的理解中就是机村人和景区人的冲突,更是***与汉族人的冲突。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是在外来的游客眼中,还是当地人的心目中,汉与藏,已经不是血缘的问题,而是身份的问题。身份上升成为政府的雇员,成为穿滑雪衫的游客,就是汉,反之就是另外的族类了。比如林军这样的机村人,他是地道的汉族人。但走出机村,他就是**。他也以为自己是**。只有回到机村,他又感到自己是个孤独的汉人了。闲话打住,却说这天游客中心酒吧门口一下聚起来很多人,而且阵营分明:景区对机村。并把索**在了中间。大家都怀着不太善意的企图看他做什么表示。
索波清了清嗓子,不是因为威严,而是因为紧张,才开口问为什么吵架。
答说,这个人来过好多次,喝了酒,却没有钱。
达瑟已经喝过酒,胆子就偏大,硬要往里闯,口口声声说这本是机村人的地方,不能因为你们在这里围了四面墙,就成了你们的地方。他说:“要是刨去下面的地皮,难道你们的房子可以挂在天上?那些降落伞挂在天上,不是也要落到地上来吗?”
围观的机村人就哄然大笑,为达瑟叫好。
景区的人就用责难的眼光看着索波,好像这些不讲道理的机村人都是他亲自招来的。但他压住了火气,对老板说今天让他进去,喝了多少酒,我付钱,我请他客。
老板偏偏不让:“恰好今天不行,上面吩咐过了,要接待重要客人,他这个样子……”说话的人看着索波脸一点点沉下来,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意思谁都明白,这么一个衣衫不整,邋邋遢遢的人,不该进人这样的场所。一直窝着火的索波的脾气一下上来了,说:“我请他,他是我的客人,让我们进去。”
“你可以进去,但他不可以。”应门小姐也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
“我就是要让他进去!”
看他脸上阴沉的神情,小姐有点害怕了。就在这时,吃完饭出来的领导、跳伞者和记者一干人来到酒吧前。领导把客人让了进去,留在后面的科长说:“老乡们,下回吧,今天这里是包场!客人要听古歌演唱。”
这下大家好像就自觉理亏一样散去,把索波一个人晾在太阳地里了。科长没有走开,拍拍门口松树下的长椅,对索波说:“坐吧。”
索波坐下,科长自己却站着,看一眼达瑟,又看看索波:“我看你有些犯糊涂了。”
“我只是想请老乡喝一杯酒。”
“大家都要维护景区形象,讲过多少次,你记得吗?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多少岁了?”
索波想想,记不得自己确切的岁数:“六十多一点点吧!”
“嚯,六十多一点点,知不知道,为了精简机构,我们很多干部五十岁就离岗休息了。”
索波想说自己哪是当干部的命啊,年轻时,跟着上面的号召,干了那么多对不起人的糊涂事,想的就是当上干部,最终却成了这个景区临时聘用的保安。如今,他瘦长的身子已经有些佝倭了,穿着一身保安服装,显得有些滑稽,特别是他那尖顶的小脑袋,戴上保安的大盖帽,更增强了喜剧效果。
科长又拍了拍长椅的靠背:“我忙得很,这样吧,我也不想再批评你了,再说这也是领导的意思,明天你去人事部一趟。”
在这景区这么多年,索波当然知道这去人事部一趟是什么意思。他马上反应过来,要解雇他了。他说:“我保护了景区的鹿群……”
科长挥挥手,走开了。他又追上去几步:“我还保护了景区的森林……”
科长再次挥挥手,进人酒吧,厚重的木门就密密实实地在他面前关上了。
就这样,风景区管理局将索波遣散了。当保安时,他的工资是九百块钱。人事部告诉他,以后管理局还补贴他每月两百块钱。“因为大家都记着你当年保护森林与鹿群的功劳”,这句话竟让他有些感动,因为有人记得他在这个世界竟然也有一点功劳。部长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的要求是再住两三天,要去湖边跟他的鹿群告个别。他要再去爬一次当年他和垦荒队根据古歌探出的悬崖古道。原来,那个古代小王国的人们进出峡谷的秘密通道就是把一些山洞打通,在岩壁后面,筑出了一条狭窄的隧道。如今这是景区一个热门的景点。见他这么容易对付,部长慷慨地说:“再给你发一个月全额工资,不用上班,想上哪里看看,就上哪里看看!”
其实,他也无处想去,除了爬一次古道,每天他都去看湖边的鹿群。就像过去一样,他对着鹿群打了一个口哨,但很多年轻的鹿都因为吃惊而跑开了,只有几头老家伙转身向他走来。就在湖边,他伸出手中一小束刚采的嫩草,看鹿走到面前,嗅嗔他的手,然后伸出粉红的舌头,把青草卷进了口中。他又从口袋里掏出盐,摊在手上,几头鹿都挤过来,温软的舌头一下一下掠过他的手心,心里什么地方被一下一下地触动,让他差点流下泪水。但他没让泪水流出来,他只是说:“伙计们,我要走了,我要回机村去了。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鹿子像羊一样咩咩地叫了几声,摇着短短的尾巴悠闲地走开了。
他想不到,临走,上面还吩咐保安队全体人员跟他聚了一次餐,上了酒,还有很多的菜。让他不禁佩服现在的领导做事就是这样漂亮。不像过去,自己这样的傻啦吧叽,上面说什么都相信的人,什么事情都做尽做绝。但这么想又有什么屁用?
临走那天,顿巴协拉家在游客中心驻唱的古歌组合三兄妹请他在酒吧坐了一个晚上。他们在台上演唱,索波坐在台下喝他们堆在面前的半打啤酒。演唱完毕,三兄妹下来跟他坐在一起,告诉他,景区要资助他们去参加全国的一个歌手比赛。酒劲让索波脑袋嗡嗡作响,他想,和他彼此讨厌的领导做事情就是比当年的领导做得漂亮。
给自己取了新名字的妹妹说:“大叔,我们要出名了!”
“出名?”
“那时,我们就不用在这里演唱了。我们在电视里唱!”
“那我就看不见你们了。”
“我们送你一台电视,那样你就可以看见了!”
“不用送我东西,我老了,挣了钱自己留着,该给自己准备嫁妆了!”
依娜神采飞扬,她光洁的额头闪闪发光,她高声大嗓地说:“我不要嫁人,我要歌唱,我要歌唱!”闪闪发光的姑娘站起身来,高举起双手时露出了丰润腰肢上的肚脐,“我要歌唱!”
酒客们回应以热烈的口哨和欢呼!
索波是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回来的。走进村口,就听见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但是却没有人因为狗叫出来看上一眼。要在过去,他领导的民兵,早就提枪四处察看了。那时人们很少四处走动,警惕性很高的民兵们操演的机会并不多。现在,有事的人们四处自由走动,没事可干的人,也四处走动,再没有背枪的民兵査验路条了。为了不让人以后议论自己是偷偷摸摸回到村子里来的,他想暗地里闪出一个人,用当年民兵严厉的口吻喝问:干什么的?!他答应一声,机村人都会知道他回来了。有气要出的,有账要了的,都可以找上门来了。
但没有人出来,狗叫了一阵,也偃旗息鼓了,有生人出现,不叫几声,没有履行狗的职责,再叫,主人要骂大惊小怪了。现在,村子里每天见到的生人的数量都要超过见到熟人的数量了。狗真要认真地叫,早把肺挣破了。他转身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停止吠叫的狗在左右张望,然后,就看见自己拖在身后的影子。月光很淡薄,影子也很淡薄,薄到好似步子稍快一点,那影子就会被风吹散。
他回到自己已经空置多年的老房子里,听见檐口的巢里鸟在梦呓,霉臭而呛人的尘土味充满了鼻腔。这座石头外壳的房子外面看起来还很坚固,但在里面,每走动一步,那些椽子、横梁与桁架,都在嘎嘎作响。他不想开灯,不想看到灯光下这久未收拾的屋子里的破败景象。但他还是开了灯,因为他需要让机村人知道他回来了。他不能让机村人笑话自己半夜回来连灯都不敢开。他开了灯,又站到窗前,把筑巢在窗棂上的一对野鸟惊飞起来。两只鸟扑噜噜飞起来,发出很夸张的惊叫,在夜空里转着圈子,他只好关了电灯,让那对那么容易受惊的野鸟又飞了回来。
他在暗夜里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稀薄月光笼罩的世界,听见归巢的鸟儿在互相安慰。在觉尔郎峡谷那么多年,除了花草树木,与他终生相处的就是这些生灵了。他似乎已经能听懂它们彼此的交谈。
那两只鸟,尖嗓门说:“害怕呀,吓死了呀。”
粗嗓门说:“不怕,不怕,这家人的电灯抽风才亮了一下。”
“该不是老太婆的魂魄回来了。”
“可她是多好的老太婆啊,天天都把新鲜的吃食摆在窗台上。”
“可她死了……我怕……”其实,那鸟婆娘并不特别害怕,只已经睡意蒙昽也不忘记撒娇罢了。
鸟丈夫也睡意深重了,咕哝说:“……哦……不……怕……”
索波想再让电灯抽一下风,但他没有。鸟夫妻的对话让他想起去世多年的母亲。人已经去了,想有多少用处?不如不想。他这个念头是对的,一阵音乐声飘来让他的注意力转移了方向。音乐不是高音喇叭里涌出来的,村广播站早就消失了。
那是人在演奏。是当地说唱英雄故事的说唱艺人的六弦琴声。一阵节奏明快的乐声过后,歌声响起来,那是关于觉尔郎古国传奇的古歌。琴声引起一个人声,一个人声引出更多的人声。低沉的吟唱声在月光笼罩的地方弥漫开来,像一片比月光稍亮的亮光,一缕比月光稍沉的轻烟。这些歌,有人天天在游客中心的舞台上演唱,但那演唱与这演唱截然不同。这是机村人自己在为自己吟唱,没有那些花哨的拔高的炫技,没有口哨与掌声。一段唱毕后是一片深深的带着回想的静默。在这静默中,他看见歌声传来的那个地方,那座房子一半沉浸于夜色,一半被灯光照亮。村子,还有村子四周的山野已经深深睡去。但那座房子灯光闪亮,没有听从月光的安抚,还那么激动地醒着,而且还大声歌唱。
歌唱的间歇,那些静默四处弥散,笼罩了山冈与河流。
就这样,在回到机村的第一个晚上,他就被吸引到酒吧去了。当他抬脚越过月光与那片灯火的边界时,他的感觉像过去的战争电影一样。一个潜行的人突然被强烈的探照灯光所照亮。他闭上眼睛,接下来,夺命的机关枪声该响起来了。但枪声并未响起。他睁开眼睛,看见机村的男人们围着一张张桌子,端着酒杯热烈交谈。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他又试水一般趟着灯光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刚放下手中报纸的达瑟看见了他。这家伙先是一脸惊奇,然后,笑容慢慢浮到了他的脸上:“索波!”
他声音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到了,嗡嗡的交谈声立即停下来,所有人的眼光都驾着灯光向他蜂拥而来,扎在身上像是密集的箭镞。他一边艰难地往前走,一边想起古歌里吟唱一个牺牲的将领
:“利箭扎满了他的身体,他伸开双臂,颤动的箭杆仿佛要再次发射……”
人们都站起来,看这个离开机村那么多年的人慢慢走到门廊下那九级木梯前,一步步走上了门廊’脸上的肌肉紧绷,眼里的目光凶狠又躲闪,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面。达瑟迎上去:“索波?”
“我不是鬼魂。”
达瑟大笑起来:“听听,他说他不是鬼魂,就是说他也相信有鬼魂了!”
拉加泽里把达瑟划拉到身后,将一罐啤酒打开,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说:“欢迎你。”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
“你是机村人,我看得出来,但我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你当大队长的时候,我还是小孩子,我是拉加泽里,我哥哥是……”
索波举举手,意思是知道了,不必说下去了。很多人的名字,都会令他生出愧疚之情,他当然不希望别人说下去了。拉加泽里就住了口,在他对面坐下了。
坐了好一会儿,他也不开口说话。拉加泽里说声自便,起身坐在另外的桌子上去了。
达瑟一仰脖子喝下一大杯啤酒,狠狠抹去了嘴唇上的泡沫,声音也变得尖利了:“索波你还敢回来?!”
索波就深深地低下头,说:“我就是机村人,我只好回来。”
“你杀死了我的朋友!”
索波抬起头,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咽回到肚子里,又把头深深地低下了,没有说话。
“你还带人拆掉了我的树屋,毁掉了我的书。”
现场一片静默,大家看着这一切,希望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要是过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段恩怨就了结了。而索波低头坐在那里,也是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对方没有回应,达瑟浑身颤抖着,叫着那个死去多年的猎人的名字,呜呜地哭了。
索波又坐了一阵,然后猛然起身,喝干了啤酒,说:“我知道还有要算账的人,我累了,明天再来。”
离开酒吧的时候,他却觉得一身轻松,跟来酒吧时的情形完全两样了。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总算有了个开头,有了开头就行了,怕的就是事情永不开头,让人心里愁烦。
这是五十年来机村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话题,就是盼望什么或不盼望什么。
最初,是来到机村的工作队向人们宣传,时代变迁了,祖国建设一日千里,人们应该有很多盼望。他们还一一罗列出这些盼望。有些盼望画在宣传画上,有些盼望写在文件里。但不论这些盼望的形式如何,但承诺是一致的:当那些盼望一一实现,人们无忧无虑,生活在一种叫做“****”的天堂。过去的机村人只知道一种天堂,那是佛经里说的天堂。佛经的天堂富丽堂皇,金沙铺地,银汁为溪,珊瑚为树,水晶为房,但人除了影子一样飘来飘去,却没有特别的生趣。倒是****天堂的描述更具可爱的烟火气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饮食方面的土豆跟牛肉,机村人倒是吃过好几代人了,只是顿数上还嫌稀少罢了。
这天中午,拉加泽里和公司里的人吃了饭,坐在门廊上端起一杯啤酒慢慢嗷饮,脑子里却想到如上这些问题。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面前的桌子上还放着本县上地方志专家写的书,那个人他认识,是他上中学时的地理老师。老师是自治州****,喜欢看《参考消息》,喜欢讲美国法国日本这种国家的事情。这本书是个背了三四架相机的游客扔在这里的。有好几天,那本书就让风吹着啪啪哒哒地翻过去,又让风吹着啪啪哒哒地翻回来,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也鼓励公司员工看书,但看的都是技术方面的书:如何测定土壤成分,松毛线虫病的防治对策,混生与单一林木群落的优劣比较,等等。没有人看这样的闲书。拉加泽里所以看了这本书,是因为风把那本书翻来翻去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作者名字,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对侄儿说,看看那书里写了些什么?他侄儿就坐下来翻看那本书,看了不多一会儿,就发出了夸张的声音:“嗨,书里有机村的名字!机村被写到这书里了!”
机村会被写在一本书上,这值得让一个机村人的声音变得夸张。
“拿过来我看看!”
侄儿却把拿书的手背在了身后,说:“现在我晓得你该给我一个什么职务了!”他侄儿跟他在公司里干已经很长时间,早先,小伙子想当副总经理,他没有吭气,后来侄儿又自己想了一个什么主任的名头,当叔叔的也没有同意。但小伙子在这个事情上头一直是非常坚持的。“我帮你看了材料,我是你的秘书!总经理秘书!”拉加泽里沉下脸,侄儿就把书递到了他手上。
是的,这本书里提到了机村,但着重说的是隧道那一头,那个古歌里的王国,如今名声越来越大的风景区。看了这些文字,拉加泽里想,妈的,要是没有那个地方,机村这个地方就不存在了一样!仔细想想,机村跟四周山野里那些长久地深陷于蒙昧时代的村落一样,没有确切的记忆。是有一些传说,但那些传说,大多也是讲山那边那个早已陷落的小小古国。机村人一直生存到今天,却连一点像样的记忆都没有留下。他想,要是那个时候的人也像今天这个时代的人盼望这个又盼望那个,并且因此而振奋复又失望的话,应该是有故事会流传下来的。比如,他拉加泽里的经历就已经变成故事在四周的村庄里流传了。当他走到镇子上,人们会在后面指指点点。
“哦,就是那个发了大财又进了监狱的人。”
“就是那个失去了女医生的男人!”
“听说那个女医生敢用电钻把人脑袋打开!”
想到这些,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对侄儿说:“那么,过去的人真的就除了传宗接代,吃饱肚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
“那还要干什么?”
“那就不会有故事流传下来了。”他差不多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侄儿却摇头,说:“这是达瑟问题。”
这是一个机村人自己创造出来,流传了二十多年的词:达瑟问题。意思是像过去在树屋上看书的达瑟想的问题,也是一个泥腿子不该想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机村人来说,造成的后果必定是:非疯即傻。
侄儿因此有些忧心忡忡,拉加泽里丢开书本,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罢了。”
这时,达瑟又出现了。
他来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是和索波一起的。索波第一次出现,他就声称有账要算,索波也承认有账未算,人们则等着看这账是怎么个算法。想不到两个人却朋友一样走在一起,而且形影不离了。
想看台好戏的人们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接受了两个仇人变为朋友的现实。这件事情固然有些离奇,但要是因此就大惊小怪,那这个时代让人惊奇的事情就太多太多了。
虽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拉加泽里跟索波两个机村的传奇人物彼此间并不熟识。所以,刚刚见面两个人都有些生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要么眼望着别处,要么一心对付杯中的啤酒。但那只是刚开始的时候,等索波跟达瑟来酒吧多了,这种生分的感觉就消失了。
这一天,三个人坐在门廊上,气氛早不再像开初那么尬尴沉闷了,大家也不说话,但那种闲适松弛的意味就像风中起伏的麦田,那起起伏伏的美丽,不用睁眼都可以看到,就像这看花节期间四野里流溢的花香,猎狗一样轻轻掀动一下鼻翼就可以闻到。还是达瑟想起什么,嘿嘿笑了:“妈的,说起来有谁会相信呢,这么屁大一个小村子,你们两个大男人二三十年了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
拉加泽里说:“我在监狱里。”
“我在保护区。”索波说。
两个人同时说:“所以,始终不得见面。”
索波又说:“好多年都有人在说你在消失的镇子上开的小店。”
“补轮胎的店。”
“那你差不多就是以前的铁匠了。”
“你到底还是回村子里来了。”
索波脸上突然又出现了愤激的情绪:“妈的,这个世道,但凡混得好的都离开了这该死的地方,只有我这样的人,什么地方都去不了,只好回来了。”
达瑟说:“不是有那么多城里人到这里来吗?”
“你他妈闭嘴吧,伙计,只有你我这样的人才会回到村子里来,回来把一身肉慢慢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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