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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吴中行与赵用贤求情的奏章到了乾清宫,冯保并不以为然,依然进言道:“这两个词臣胆大妄为,奴才以为,决不可轻饶。”李太后亦赞同:“待他们跪满三天,再作理会。”
萃秀阁外的泡子河上,飘满了枯黄的落叶。玉娘的琴弦断了,看着断弦一脸惆怅,站在她旁边的春花小声说:“小姐,我去给你拿一根新的琴弦来。”玉娘起身,叹道:“不用了。”她走到窗边,看着萧瑟的秋景出神。
秋月推门而入,告诉了她刚从别人口中得到的消息:皇上要在午门广场对吴中行和赵用贤拷掠示众。玉娘问:“张先生呢?”秋月道:“听说张先生出面规劝,依然无济于事。”
玉娘这就要找张先生去,刘朴挡住了她们的去路,对她们说:“门已经关上了,所有人不得离开积香庐。”玉娘怒道:“这是谁给你的权力?”刘朴道:“这是首辅下的令。”玉娘喊道:“你是想把这积香庐变成牢房吗?”刘朴仍旧说:“这是首辅大人的指令。”玉娘道:“你一口一个首辅大人,你知道不知道外边都快闹出人命了。”刘朴道:“首辅大人就是怕你掺和此事,才命下官将大门锁了。”玉娘让他别啰唆,把大门打开,说着,就朝大门方向走去。
刘朴一直拦住她,说他听首辅大人的,让玉娘回屋。玉娘气得无言以对,终于说:“好,我回屋,但你去转告首辅大人,他今天要是不让我出去,哪天我要有机会出了门,就永远不踏进这积香庐。”说完扬长而去。
又是一天黎明。
身戴铁枷的吴中行和赵用贤在缇骑兵押送下走出囚车,踉踉跄跄走了过来。五凤楼的飞檐上挂满灿烂的朝霞。守护的军士铠甲鲜明,枪尖闪亮。吴中行、赵用贤二人被推倒跪下。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
。
二人颈子上戴着四十斤重的铁木枷,手圈在里头连转动一下都不可能,脚下的砖地又都硬得像铁,膝盖一碰上去,刚结了血痂的地方顿时间又被磨破,鲜血渗了出来,濡湿了裤腿。赵用贤是个胖子,跪在那里龇牙裂嘴地难受。吴中行瞧他那副模样,不免担心,问道:“汝师兄,你熬得住吗?”赵用贤道:“熬不住也得熬。戴枷罚跪,这也是读书人必修的功课。过了这一关,方可称天下斯文。”吴中行艰难地挪了挪膝盖,说道:“理是这个理儿。只要记住咱们是为了捍卫朝廷的纲常而下跪,咱们的膝盖,就不会感到疼痛。”
话头刚落,猛听得赵用贤“哎哟”一声。
吴中行扭头看去,只见赵用贤身子扑倒在地。原来他因膝盖生疼,身子不住地摇晃,旁边的缇骑兵嫌他不老实,在他的后腰踹了一脚。铁木枷锁得太紧,倒地一倾,把赵用贤的颈子划开一道大血口子,鲜血流了出来。缇骑兵又把铁木枷一拉,扯起赵用贤重新跪正。赵用贤血人一般,双目圆睁跪在那里。他偏不服软,仍谈笑风生:“记得金粉六朝时有两句诗‘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写某皇帝的风流事。如今你和我,身边不缺韩擒虎,却没有张丽华。所以,咱们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我们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
吴中行低头看了看颈子上套着的沉重的铁木枷,又抬头看了看淡云飘逸的蓝天,苦笑着说:“此评允当。汝师兄,趁这大好光阴,我们联诗如何?就用这枷字起韵。”赵用贤大声说好。吴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
十月轻寒戴铁枷,
赵用贤素有捷才,立刻联上一句,
书生自赏血如华。
并又出一句下联:
午门长跪丹心壮,
吴中行把赵用贤的联句复诵一遍,又吟道:
御苑流风燕子斜。
禁鼓声声闻帝阙,
赵用贤一笑:“帝阙之禁鼓,该用什么对?子道兄,你这是故意整我。”吴中行知他故意卖关子,便催促道:“谁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对上,不然罚你。”赵用贤问:“怎么罚?”吴中行道:“一柱香工夫,不准挪动膝盖。”赵用贤瞟了瞟站在身边的缇骑兵,嚷道:“你比韩擒虎还要恶毒。听着,我有了。”说着吟出两句:
浮云片片挂檐牙。
春来春去长安道,
吴中行:
花落花**士家。
我因朝奏终成祸,
赵用贤:
谁苦今晨未品茶?
枯舌生津思好句,
吴中行:
忠肝沸血化烟霞。
三杯小醉饶丝竹,
赵用贤:
九死余生对暮鸦。
敢为纲常成死谏,
吴中行:
终叫社稷免咨嗟。
吴中行吟声一落,赵用贤就嚷道:“不行,不行,你这句太勉强,重来,重来!”吴中行正冥思苦想,忽听有人朗吟了两句:
人生自古谁无死,
天道无穷地有涯。
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抬头来看,只见雒遵已挤出围观的人群,站在他们的面前。
午门广场一角,武清伯李伟与驸马都尉许从成站在那里交头接耳。许从成道:“老国丈,这场面你看到没有?让这些秀才出面反对张居正,比咱们俩人有气势吧?”李伟满意得眉开眼笑:“秀才们不爱钱,就爱认个死理儿,让他们与张居正斗法,这可比看大戏还过瘾。”
冯保就在广场附近的城楼上,隔着窗子,观看广场上发生的事情。他问陈应风:“那个挤上前去的人是谁?”陈应风回他道:“是刑部主事雒遵,原是高拱门生。就是他说,还要给皇上上本,反对首辅夺情。”
吴中行一阵惊喜:“雒大人,原来是你。”
雒遵单腿跪下,一边掏出手袱儿替赵用贤擦拭颈上的血迹,一边说道:“看你们在这里旁若无人地斗韵,雒某实在钦慕。二位受此冤屈,犹苦中作乐,真名士也。”吴中行强忍着疼痛,取笑道:“苦倒没什么苦,就是手箍死了,挠不了痒痒。如果有人替我挠痒,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雒遵看着地上的血迹,伸手去把赵用贤的铁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让这位冒着虚汗的大胖子轻松一些。缇骑兵见他动作越格,便顿了顿手持的哨棒,嚷道:“这位大人,请站开些。”雒遵不理会他,仍用手抬着枷。赵用贤怕他吃亏,低声提醒道:“雒大人,快依他说的办。这些兵爷是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的。”缇骑兵耳朵尖,顿时又一脚把赵用贤踹翻在地,吼道:“你敢骂人,看老子不揍死你。”
雒遵把赵用贤扶起,霍地站起身来,双目如电逼视着缇骑兵,厉声喝道:“大胆兵贼,竟敢侮辱斯文!”缇骑兵一挺身子:“你想怎么样?”缇骑兵有二三十人,听这边一叫喊,都提着兵器围了过来。旁边的韩揖怕雒遵吃亏,忙把他扯出人群。
翰林院里的一帮词臣也早都赶来这里。见雒遵与缇骑兵发生争执,王正林连忙趋上前去,偷偷地把一只银锭塞到领头的小校手中,腆着脸笑道:“这位兵爷不要发怒,大家都替皇上办事,能通融的尽量通融。跪着的这两位是咱的同僚,待他们平安解了刑罚,咱请各位兵爷喝酒。”小校说:“解刑之后,你们这些官老爷还不像昂头的公鸡,哪里还认得咱们这些大兵!”得了银锭的小校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浮着得意的笑容。他一挥手,缇骑兵又都散开各就各位。
雒遵又蹲下来问跪着的二位:“昨晚上发生的事,你们知道吗?”二人问:“发生什么事了?”雒遵道:“昨晚扫帚星起于东南,直犯北斗,光逼中天。随后,京城就有三处火警。”吴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星象变异,天人感应,这预兆什么?”雒遵眼中射出光芒,反问道:“地上有夺情之议,天上有妖星闪耀,吴大人,个中蹊跷,还用得着追问吗?”赵用贤突然狂笑起来:“老天爷有眼哪。我辈之举,上合天意,纵死何憾!”这一笑吸引了不少围观者,广场上一片骚动。缇骑兵一跺脚,斥道:“你再胡闹,小心俺又揍你。”
雒遵眼见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门站起来说道:“那日在天香楼,某已说过,继你们二位之后,我一定也会上疏皇上,批驳曾士楚、陈三谟等夺情之议,昨日午夜,我已拟好奏章,韩揖定要附名,这奏章就以我俩的名义递进。”韩揖把手上的奏章递给吴中行,补充道:“雒大人说,这奏章递进去之前,先要念给二位听听。”
赵用贤大声催促:“好,雒大人,快念。”
雒遵站起身来,抖开奏章。偌大的午门广场鸦雀无声,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屏神静气安宁下来。雒遵清了清喉咙,大声念道:
吾皇陛下:臣刑部主事雒遵、韩揖就首辅张居正夺情事,再行抗疏,谏曰:自居正夺情,妖星突见,光逼中天。言官曾士楚陈三谟,甘犯清议,率先请留,人心顿死,举国如狂。今星变未消,火灾继起。臣岂敢自爱其死,不肯洒血为陛下言之:
陛下之留居正也,名曰为社稷。须知社稷所重,莫过于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弃纲常而不顾,何社稷所能安?
雒遵声情并茂读完奏章,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吴中行赞道:“雒大人这篇疏文,痛快淋漓,真千古奇文也。只是言辞过于激烈,连皇上也捎了进去。一旦投进,下场不会比我俩好到哪里去。”雒遵道:“雒某正有此意,陪
二位在此一跪。”雒遵话音刚落,韩揖也凛然说道:“还有我哪,我既来到午门,就没打算回去。”赵用贤又大叫起来:“快哉,快哉!读此雄文,真想浮一大白。”雒遵拱手朝两位跪着的同道一揖,言道:“二位在此稍候,我和韩大人投本去了。”
话犹未了,围观的人早给他们二人让出一条道儿。城楼上吊篮放下。雒遵把奏章放了进去。
午门城楼上,冯保对陈应风恶狠狠地说:“老夫就不信邪,这帮秀才真的不要命!”
白灰在砖地上划出三十六个方格,每一方格填上一个州的名字,每一个方格中间还搁一只小瓷碗。朱翊钧一人坐在藤椅上,近侍们都站着。朱翊钧和客用、孙海一帮近侍在玩掷金城的游戏。孙海手拿一枚铜板,站在白线两丈开外,眯眼看着方城里的小瓷碗,抬手试了两下,然后一伸手把铜板扔过去。铜板没有击中瓷碗,滚出老远。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钧嘴一瘪,讥道:“孙海,你怎么这么笨?”
孙海道:“万岁爷,您不是说每人可投三次吗?”
朱翊钧点头允了:“好吧,你还可以投一次。”
孙海又拿起一枚铜板,再投,投出的铜板掉进小瓷碗中,却又弹了出来,旁观的近侍们都为他惋惜。孙海问坐在藤椅上的朱翊钧:“万岁爷,奴才这枚铜板算不算投中了呢?”朱翊钧道:“不算。”孙海分辩道:“可是,它是从碗中弹出来的呀!”朱翊钧道:“既弹出来,就不能算投中嘛。你想骗朕的赏钱,没门。”孙海抓耳挠腮,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奴才吃亏了。”
朱翊钧又喊道:“下一个谁上?”客用站出来:“奴才试试。”
投完奏章的雒遵、韩揖又回到吴中行、赵用贤身边站定。一位年轻官员走近,问:“雒大人,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雒遵道:“等着皇上下旨来抓我。”年轻官员赞道:“雒大人不畏强权捍卫朝纲,勇气可嘉。”吴中行耸了耸颈上戴着的大木枷,问:“你是谁?”雒遵告诉他:“他是新科进士,刑部观政邹元标。”邹元标趋前一步,拱手道:“四位大人,邹某不才,但敬慕你们的为人。”
朱翊钧瞄着客用,问:“你嘴里好像含了什么东西?”客用伸手从嘴里抠出一枚铜钱来:“启禀皇上,奴才把铜钱用口水濡湿,它就不会嘎嘣嘎嘣地乱飞。”朱翊钧笑道:“你当年弄蚂蚁大战,朕就知道你是个人精,快投。”
客用答应了一声:“哎。”先朝皇上深深一鞠躬,然后挽起袖子站到投掷线上,眯眼看准瓷碗,稳稳地投了过去。湿漉漉的铜钱不偏不倚,正好掉进碗中,由于沾水,也不发生任何弹跳。众太监一阵惊呼。孙海伸头看那方格,大叫道:“万岁爷,客用投中的是扬州。”朱翊钧屁股离了藤椅,朝方格中看了看:“扬州?客用怎么这么好的运气,投中了扬州。”客用伸着手:“万岁爷,奴才的赏银……”
朱翊钧道:“少不了你的。”
朱翊钧挥挥手,一名内侍托了一只垫了红绒布的木盘上来,上面放了五钱银子。朱翊钧朝木盘一指,对客用笑道:“拿去吧,权且把扬州赏给了你。”客用眉开眼笑:“谢万岁爷。”客用伸手拿过银子,正要退下,忽然听得有人尖叫一声:“且慢!”众人回头一看,冯保走了过来。
冯保拧着客用的耳朵,吼道:“还不快给万岁爷跪下!”客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敢申辩,只得不情愿地跪了下去。朱翊钧也不明就里,愣着问:“大伴,客用怎么了?”冯保也扑通跪了下去。他这一跪,十几个内侍再没有一个敢站的,都纷纷跪下了。冯保正色言道:“奴才冯保,请万岁爷收回旨意。”
朱翊钧问:“什么旨意?”
冯保道:“将扬州赐给客用的旨意。”
朱翊钧扑哧笑出声来,辩道:“朕开的是玩笑。实际只赏给他五钱银子。”冯保则说:“天子无戏言。万岁爷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个扬州。”朱翊钧有些不耐烦,鼻孔哼了一声:“好吧好吧,刚才那句戏言,算朕没有说。”冯保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站起来训斥客用:“你这个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赐你扬州,你本该诚惶诚恐,赶紧谢辞才是,你偏偏还眉飞色舞说一句‘谢万岁爷’,这话是你答的吗?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客用气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但不敢辩驳,勾着头一声不吭。
朱翊钧问:“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冯保欠身奏道:“启禀万岁爷,午门外又发生了大事。”朱翊钧想起吴中行、赵用贤两人在午门外戴枷罚跪,已经是第二天了。冯保道:“今天又有两个人上本言夺情事。”朱翊钧一挺身问:“谁?”冯保道:“雒遵与韩揖。两人都在刑部任事。两人都是高拱的门生,当年都是六科廊的言官,京察之后被调任刑剖降职使用。”
朱翊钧点头道:“好哇。高拱的死党逮着机会,又跳出来与朕作对了。”
萃秀阁内,玉娘着急地来回跺着步。春花和秋月进来,玉娘急问:“怎么样?”春**:“那刘朴把钥匙一直捏在手上,根本就没松开过。”秋月看玉娘急得团团转,道:“我倒有个主意。刘朴一到中午就有睡午觉的习惯,到时候我想办法进入他的值房,把钥匙偷出来。”
朱翊钧听冯保读完雒遵、韩揖的奏本,勃然大怒,骂道:“雒遵、韩揖这两个狂徒,胆敢骂朕!”
“据东厂的密探侦伺得知,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与赵用贤二人上本的头天晚上,雒遵与韩揖应吴中行之邀,曾去灯市口的天香楼宴聚,一共去了七个人。他们名曰宴集,实际上就是替张瀚鸣不平,并商量如何上本,反对皇上慰留张先生。雒遵还在天香楼上写了一首《金缕曲》的词,反对张先生夺情,并在那里商量好,吴中行赵用贤的奏本先上,雒遵与韩揖随后跟进。”冯保禀道。
朱翊钧说:“这两人更坏。”
冯保连忙点头道:“万岁爷说的极是。”
朱翊钧又问:“雒遵本子中说妖星出现,是怎么回事?”冯保道:“昨夜里,天上的确出现了流星。而古人所言妖星,指的是扫帚星,只要它一出现,地上就有灾害发生。京城上空出现的流星,乃自然天象,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这么说,雒遵是造谣生事?”
冯保道:“雒遵一心要张居正回家守制,故捕风捉影,混淆视听。”
朱翊钧脸一沉,让冯保立即命令锦衣卫,把雒遵、韩揖二人拿下,冯保问:“万岁爷,这事儿,要不要请示太后?”朱翊钧道:“不用了。母后这会儿正在抄经,何必去烦她?何况她早已明确表态,对这些犯上作乱之人,一律严惩。”
“请问万岁爷,如何严惩?”
朱翊钧道:“朕已降旨吏部询问,昨日已有回答,给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各廷杖六十,贬为编氓,永不叙用。今日的雒遵、韩揖二人,气焰更加嚣张,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边充军。”
冯保又问:“廷杖何日执行?”
朱翊钧道:“明日辰时,通知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门外观刑,一个都不准缺席。”
冯保低头道:“奴才遵命,现在就去传旨。”
午门广场罚跪的人,除了吴中行和赵用贤,又增加了雒遵、韩揖二人。四人戴着大木枷,跪在一条线上。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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