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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一行出了茶楼,阳光渐渐毒辣起来,一帮内侍替皇上一行撑伞的撑伞,打扇的打扇。东长街虽然宽敞,但因盖了棚屋,留给行人走的道儿便变得逼仄,皇上这一群人过来,路两侧的行人见了无不齐刷刷地下跪。冯保命张鲸快派人清清场,让皇上好走道儿,李太后忙制止他道:“既是集市,就得有人气,就咱们几个人逛街,有啥意思?何况咱们皇上,难得这么挤一回,正好练练身子骨儿。”朱翊钧也在旁赞同:“母后说的是,咱今天权且当一回老百姓,该怎么挤就怎么挤。”
在一家卖字画的店铺,店伙计迎上来,作揖打拱言道:“皇上,咱这店里卖的,都是古字画。”朱翊钧点头:“朕正好可以赏鉴前人的笔法。”他踱到墙根,看画架上挂着的一幅四尺山水。画面是数座峻峭的山峰,罩在一片迷茫的风雪中,笔意放荡不羁,却又谨严干净,一看就是大家手笔,便问:“这画儿是谁作的?”店伙计答道:“倪云林。”冯保忙凑上解释道:“倪云林是元朝末期的大画家,苏州人,一生有洁癖,与唐伯虎齐名。”
陈太后也上前细看,店伙计讲了这幅画的来历:它是从棋盘街查记古董店里借来的,店主人讲好了的,碰上好买主就出手。朱翊钧问价钱,店伙计回五十两银子。朱翊钧道:“一幅画就五十两银子,要价太高。你报个实价儿,多少银子能卖?”店伙计说:“启禀皇上……”朱翊钧制止他道:“怎么又喊皇上了?”店伙计自己掌了个嘴巴道:“失口了!一幅画四十五两。”朱翊钧嫌降得太少,店伙计笑嘻嘻地说:“咱降的一成,是画主给的水钱。万岁爷要买,这一成水钱,奴才就不要了。”朱翊钧却说:“还是太贵,再降五两。”店伙计道:“咱是小本生意,再降奴才就得倒贴了。”
朱翊钧在讨价还价中得到一种快感,见众人都瞧着他,也就越发较真儿:“你倒不倒贴不关咱的事,反正咱只出四十银子,买下这幅画来。”店伙计忙打拱道:“万岁爷真的要,奴才就是赔本也乐意。”朱翊钧点头,让他把画都收好了,送到慈庆宫。接着对陈太后说:“母后,儿瞧着您喜欢倪云林的画,就买下来孝敬你。”陈太后脸上露出笑容,对李太后和朱翊钧说:“咱只是随便问问,钧儿倒当了真。四十两银子买一张旧画儿,不值不值,千万别买了。”
李太后一旁看了,对儿子的细心与孝心非常满意,便道:“姐姐也不用推辞,难得钧儿这片孝心,你就收下吧。”陈太后一直说贵,冯保道:“陈太后不必担心,万岁爷如今花得起钱。他曾给内阁下旨,要从国库调二十万两银子赏赐后宫。张先生批件时打了点折扣,只给了十万两。”
李太后惊问:“钧儿,此事当真?”朱翊钧道:“是有这件事。如今,这十万两银子还没花完呢,今日在这集市上,正好买点东西。”李太后知道皇上的用度只能从内廷宝钞库开支,国库的银子用于国家,不能调作皇上私用。但冯保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但张先生还是给万岁爷批了银子。”李太后掰指算算,张先生回家葬父,差不多三个月了,也该回来了,冯保又告诉她:“昨日快报,张先生已过了保定府,回到京城,就是这两天的事。”李太后对朱翊钧叹息道:“张先生一回来,你这疯玩的野性,也该收敛收敛了。”
几个店铺走过,两位太后有些逛累了,几人找了家酒楼,坐下歇起来。冯保说,要花上二千两银子,让皇上和两位太后吃三菜一汤。几人都勾着头,想看看这么贵吃的是什么。店伙计把一大碗汤端上了桌,是一碗透底儿的清水。朱翊钧讶异道:“大伴,怎么拿一碗白水上来?”冯保道:“回万岁爷,这是一碗汤。”李太后也说:“冯公公,我以为是什么好汤,原来就是一碗清亮见底的水。”
冯保道:“请太后和皇上喝一口再说。”
朱翊钧用汤匙舀了一点尝了尝,两位太后都看着他,朱翊钧咂着舌头说:“看似清水,其实鲜美得很。大伴,这汤又有什么讲究?”
冯保眯眼儿瞧着薄胎海碗,说:“这道汤用料虽然普通,但做工却很特别,先把一只瓦罐支在明火炉上,里头放的是清水。待瓦罐里的清水煮沸,厨师就将一条活蹦乱跳的雄鲤鱼捉起,用勾子勾住鲤鱼的尾巴,让它的头对着瓦罐,瓦罐里的热气冲上来,鲤鱼烫得难受,扳动之中,嘴里便会有涎水滴出。须知这涎水是鲤鱼的命汁儿,若不是遇热扳动,这涎水是绝对滴不出来的。折腾不了几下,鲤鱼就会气息奄奄,厨师便把这条鲤鱼换下,再勾上一条新鲜的。待这条鱼的命汁儿滴得差不多了,再换上一条,如此换上换下,像这样一碗汤,大约得二三百条雄鲤鱼。”
朱翊钧瞪大了眼睛:“这么说,咱现在喝的,全是雄鲤鱼的命汁儿了?”
冯保道:“正是。先前一罐水,都变成了气,剩下的全是鱼汁儿,也不用给什么佐料,只稍稍给一点点盐即可。”
大约一盅茶工夫,掌柜的从里屋又掇出一道菜来。一盘熘得红红的圆型薄肉片儿,上面撒了些翡翠葱花,样子很是好看,朱翊钧问道:“这是什么呀?”“瓜籽仁呀。”站在李太后身后的冯保,笑着答道。“这肉片儿小小巧巧的,倒像是瓜籽仁。”李太后说着,便邀陈太后举筷,她挑着吃了一口,不免惊呼道:“这是什么肉呀,这么滑爽。”朱翊钧大嚼了一口,也称赞道:“味道真是不差。大伴,这是什么肉呀?”
“八哥的舌头。”冯保答。
“八哥的舌头?”朱翊钧小心翼翼挑了一片“瓜籽仁”放到眼前细看,惊道,“八哥的叫声最好听,这一盘**头,全是八哥的?”
“全是。”
“那得要多少只八哥呀?”
“一千多只。”
“这么多,上哪儿找去?”
“到树林子去逮呀,”冯保耐心解释,“这一盘舌头,大概要几十号人忙乎半个月呢。一只八哥最精华的部分就是舌头了,取了舌头,八哥肉就没啥吃头了。”
“啊,难怪价码儿高。”朱翊钧感叹。
第二道菜来,一盘雪白雪白的豆腐,配了几片切得极薄的玉兰片。“这一看就是豆腐,里头未必也有机关?”李太后笑吟吟地问。
“太后娘娘尝尝便知。”
盘中的豆腐看上去都成块儿,但因为太嫩,筷子一挑就烂,三人只得用羹匙舀来吃。陈太后吃饭素来精细,她舀了一小块豆腐放在嘴中,感觉鲜腻到极致,用不着咀嚼,只舌头轻轻一抿,这豆腐就滑下了肚,食管里留下一种清凉的感觉,她好生诧异,便问:“冯公公,这是什么豆腐呀?”
“画眉的脑髓。”冯保答道,“一只画眉的脑髓大概比一滴露珠还少。”
“那这盘豆腐要多少只画眉的脑髓才做得出来?”
“大概两千多只吧。”
“哎呀,真亏人家想得出来。”
说话间,第三道菜也端上了桌,是一盘细若松针的绿茸茸的青菜,这回不待主子发问,冯保主动介绍:这菜叫雪龙须,采自西域昆仑山的千仞雪壁之上。以每年十月采撷为宜。这雪龙须有一个特点,就是任何时候都保持碧绿的颜色。因昆仑山常年风雪迷漫无路可走,采雪龙须的人十去九不回,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雪崩压死。唯其如此,雪龙须的价值才大大超过银子,一斤银子只换得回一两雪龙须。
听冯保这么一说,三人大为惊奇,一盘雪龙须,不一会儿也被吃得光光的。冯保道:“如今三菜一汤都用完,太后与万岁爷评评,值不值两千两银子?”
朱翊钧兴奋地说:“值!朕还担心,两千两银子,做不做得出来呢!”
李太后话一转,问道:“钧儿,今儿皇后娘娘怎么没来?”朱翊钧道:“她太娇嫩,喜欢图个清净。”李太后觑了他一眼:“你对娘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皇后?”朱翊钧赶忙说:“儿……喜欢皇后。”说完垂下眼,倒像是几分不情愿的样子。李太后看得出来:“瞧你这吞吞吐吐
的口气,你到底嫌皇后哪儿不好?”朱翊钧也便说了出来:“她,一天到晚板着面孔,倒像是个姑奶奶。”李太后点头道:“这正是她的可贵之处,皇后是一国之后,疯疯颠颠的,行吗?钧儿,将来你看中谁了,可以再册立几个嫔妃,但不是现在。”
朱翊钧正无言,张鲸在门外喊:“太后,万岁爷。”李太后让他进来,张鲸禀道:“张先生派人送信来,明日申时,他就可以到达京南驿。”李太后脸上立刻绽出笑容:“谢天谢地,张先生终于回来了。”
朱翊钧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李太后,冯保道:“皇上,张先生回京,按规矩应该迎接。”朱翊钧冷冷道:“怎么迎接?”冯保没有注意到已经长大的小皇帝那分外难看的脸色,兀自说:“所有内阁辅臣,大小九卿一律出城欢迎,皇上还要派贴身内侍作为代表,设宴为之洗尘。”
朱翊钧冷淡地点了点头:“好,就按规矩办。”李太后却说:“用这个规矩,对张先生就显得怠慢了。钧儿,你应该亲自出城迎接。”朱翊钧低下眼睛,语调平淡地说:“一个皇帝亲自出城迎接一位大臣,这是不是有悖于朝礼?”李太后的声音却充满了热情:“张先生是大臣不假,但他同时又是你的老师,一个学生迎接老师,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对冯保说:“得,就按母后说的办。”
张居正的三十二人抬大轿浩浩荡荡而来,张鲸的马队迎面奔来,张鲸下马来到张居正轿前,拱手一揖说:“首辅大人,传皇上旨意,命你今夜在京南驿安歇,明日择时进京,皇上亲率百官到城外迎接。”张居正一愣,朝京城方向深深一揖,激动地说:“谢皇上。”
日头偏西,凉风乍起。张居正看了看天上的浮云,问李可:“这里离京南驿还有多远?”李可回道:“二十里地。”张居正走到三十二人抬大轿的轿长跟前,对他说:“此次南归,多谢你们为我抬这顶大轿。现在已到京城,这顶大轿用不着了,请你们就此回真定府。”他让李可多给他们一些赏银。
张居正又到轿上,对玉琴、玉意道:“这一路上,多亏你们照料,我们就在这里分别了。你们随轿回真定府去。”玉琴、玉意哭出声来。两人都苦苦求道:“首辅大人,您为何要嫌弃咱们奴婢?当初,真定知府钱大人让咱们两个奴婢服侍首辅大人,就没打算叫咱们两个回去。奴婢愿意继续服侍首辅大人。”张居正犹豫了一下,说:“既是这样,你们就随我进京吧。”二位丫环这才破涕为笑。张居正让李可安排一下,进京之后,让她们住进积香庐。
银汉横陈,北斗星列。京南驿中灯火通明,到处是歇下的轿马,四周布满站岗的兵士。忽然,有琤琤琮琮的琴声传来。院子里走动的兵士,禁不住驻足静听。
这是当年张居正为高拱饯行的那间膳厅。此时,张居正独自在这里饮酒,玉意陪侍在侧,玉琴在弹奏一具古琴。张居正脑海里闪现玉娘的画面。玉琴灵动的纤纤玉指,化为玉娘抚琴而歌时的倩笑。忽然琴声停此,玉琴喊道:“大人。”
张居正抬头,听见玉琴问:“大人在想什么?”张居正怔怔说:“没什么,想起了一个人。”玉意一笑,眼波流转:“是上次你提到的那个姑娘?”张居正掩饰道:“不,继续弹琴吧。”玉琴复又坐下,玉指弹动,琴声响起。
夜空中,传来玉娘当年的歌声:
灯笼儿,你生得玲珑剔透,
好一个热心肠爱护风流。
白日里角落里枯坐守寂寞,
到夜来方把那青衫红袖,
送过长桥,听鼓打谯楼……
张居正绕室而走,满屋似乎萦绕着玉娘如泣如诉的歌声。
李可走进来,张居正立即恢复刚毅的神色,问他何事,李可说:“兵科给事中光懋自北京来,求见大人。”张居正马上站起说:“啊,人来了吗?是我召他来的,他在哪儿?”
光懋已经等在外面客厅中了,此时站起来揖见禀道:“兵科给事中光懋叩见首辅大人。”张居正抬抬手,亲热地说:“请坐。”
让光懋去浙江调查捕获海上巨盗林如虎兄弟的真实情况,此时已有了结论:“卑职得到首辅密札之后,立即以调查海防名义,离开北京前往东南沿海,前几天才从杭州回来,所得真实情况是,林氏兄弟并未捕获,而是两浙总督伍长鲁杀降冒功,移花接木。”
原来,因为分赃不均,海盗内部发生了火拼,林从虎、林从豹的党羽,一个叫何老三,一个叫余天定,杀死了林氏兄弟,他们害怕遭人报复,故联络官军,表示投降。伍长鲁让刀斧手把何老三与余天定捆绑起来,给北京发出八百里加急塘报,向皇上报喜,说已生擒林如虎、林如豹兄弟。接着,伍长鲁把何老三与余天定两人充当林氏兄弟,将他们两人的舌头割了,让他们无法喊冤。
张居正大怒:“伍长鲁真是胆大妄为。”光懋道:“正因为伍长鲁杀降冒功,北京城中,才有了那一次激动人心的献俘**。皇上一高兴,才给了与事官员那么多的封荫奖赏。”张居正点头道:“看来,高拱的分析完全正确。光懋,你即刻向皇上写本子,揭露这件事情的真相。”
光懋已写好了奏本,并从怀中掏出递上。张居正翻看奏本。光懋在一旁觑着他,又道:“首辅大人……东南海上大捷已被皇上肯定,群臣也都得到赏赐,现在揭露出来,会不会引起风波?”张居正道:“风波肯定会有。但本辅已下定决心,要彻底查处这件事。今晚上,除了叫你来,本辅还通知了吏部尚书王国光,让他前来商量处置事宜。你现在且回家歇息,准备明天一早,把奏本递呈皇上。”
光懋匆匆出来,与正好在此下轿的王国光打上了照面。王国光一惊,问:“光懋,你怎么来了?”光懋说:“首辅召卑职前来。”王国光疑惑不已,看着光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疑虑重重走进了大门。张居正正在树丛间散步,看到王国光熟稔的身影,连忙喊道:“是汝观吗?”王国光闻声走过来:“叔大!”
淡淡的月光下,两位老友重逢,都显得有些激动。王国光道:“上次在京南驿为你送行,今日又在京南驿与你重逢,其间隔了三个月零九天,叔大兄,这一百天的时间,偌大京城没有你,就变得冷冷清清了。”
京南驿客厅中,王国光蹙着眉头言道:“这件事情很难办。这一次东南海上大捷,发生在皇上大婚之时,无论是皇上,还是两宫太后,都把这次大捷视为难得的吉兆,不但开坛祭告祖庙,而且还大量赏赐群臣。如果你现在要从头追究,第一个面子上过不去的,不是别人,而是新婚燕尔的皇上。”张居正道:“这个我也知道。皇上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真正反对的,恐怕还是那些得了赏赐的大臣。”王国光点头:“没错。这次进秩,吕调阳由从一品晋升为正一品,张四维由正二品晋升为从一品,两人各有一个儿子获得恩荫。要是没有这次进秩,吕调阳的儿子,恐怕连乡试都过不了关,可现在他却当上了六品的尚宝司丞,如果取消这些赏赐,吕阁老岂不要气死?”但张居正说:“到手的东西又要拿出来,这的确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事涉朝廷纲纪,我们又怎能徇私枉法,知错不纠呢?”
王国光心生一疑,张居正说这件事最早提出疑问的是高拱,他不禁联想到,高拱在此事上用了心计。因此这次大捷而加官晋秩的,都是些张居正的政友,不禁长叹一声:“叔大,想你上任之初,接下一个百孔千疮的烂摊子,再加上满朝都是高拱的党羽,你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人出来掣肘。和你一起抵挡明枪暗箭,铁心跟着你推行万历新政,好不容易开创出今天这么一个局面的,不就是在这次大捷中得了一点好处的这些官员吗?”
张居正理解王国光的心情,喊了一声:“汝观……”王国光伸手拦住了他,气咻咻地说道:“正是这些得了一点好处的官员,六年来不避利害不计险阻,掖着脑袋跟
着你披荆斩棘得罪人。吕调阳虽然生性懦弱,但在大政方针上,从来都与你保持一致。还有张四维,你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六部堂官,个个都与你同心同德。你如今要夺去这些人的封赏,岂不是要让所有追随你的干臣良吏脸上无光,这岂不是自毁长城,做下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嘛!”
王国光话音一落,张居正立忙拊掌言道:“骂得好!汝观,听了半天我才明白,你是说高拱使了反间计?”王国光重重点头:“是啊,生姜还是老的辣!叔大,你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圈套。”张居正道:“我不会上任何人的圈套。汝观啊,我也要提醒你,不要忘记了你我年轻时立下的理想。那时候,你在户部当主事,我在翰林院里当编修,都还只是个下等官吏。当时的宰辅严嵩,利欲熏心,挟威权以自重,大肆卖官鬻爵。各衙门当道大臣,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禄秩,几乎有一多半趋炎附势,与之同流合污。而你我,却决心效仿钟馗,扫除政坛妖氛,还我清明吏治。”
王国光苦笑:“听说那座钟馗庙年久失修,早就垮掉了。”
张居正道:“人间的魔鬼太多,钟馗受此冷落,也是理属当然。汝观兄,现在你我两人,一为宅揆,一为冢宰,按常理已是天下文官之首。身居要位,尤当谨慎。天底下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如果我们心术不正,怀私罔上,遇到这种天大的丑闻,想的不是去揭露,去纠正,而是千方百计遮掩起来,岂不堕落到跟严嵩一模一样?你难道保证没有年轻官吏像你我当年一样,也跑去钟馗庙长歌当哭,骂我们昏庸无道,采用卑劣手法,窃取朝廷的封赏?”
王国光看出,张居正决心在皇上面前揭露这件事,便提醒他说:“皇上已经长大,万事你都得三思而后行。”张居正胸有成竹地说:“是的,皇上是长大了,但皇上如果没有整饬吏治的决心,就不可能率领百官亲自出城来迎接我。”王国光叹道:“叔大,你恐怕太自信了。”
雄伟的宣武门城楼,在朝霞中显得格外峻拔。门外官道两侧,临时搭起了数十个帐篷。里头坐满了前来迎接张居正进城的官员。
张居正的十六人大轿迤逦抬来。朱翊钧在冯保的陪同下自城楼中乘辇而出,冠盖如云。朱翊钧的乘辇停在路中央,所有参加迎接的大臣分列两旁。张居正很远就下轿,一路疾步向朱翊钧走来。走到乘辇前,张居正俯身跪下,哽咽地喊了一声:“皇上。”
朱翊钧也喊道:“元辅!”他走下乘辇,亲自上前把张居正扶起,道:“先生,三个多月不见,你瘦了。”
张居正垂泪道:“臣离京这些时,心中每天都惦记着皇上。”
朱翊钧点点头,也答道:“朕的心中,也是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先生。先生这一行太过操劳,朕准你先回家调养十天,然后再入阁当值。”张居正说:“谢皇上眷顾,休息就不必了。臣离京这段时间,所压公务太多,还须紧急处理。今日,臣就有事要面奏皇上。恭请皇上回文华殿御座。”
朱翊钧抬头看了看郊外景色,说:“干吗那么急着回宫,如此美景,不看岂不可惜。先生有何急事,就在这里说吧。”朱翊钧话音一落,光懋就闪身出列,伏地奏道:“皇上,下臣有事要奏。”朱翊钧不认识他,光懋自报家门:“兵科给事中光懋。”
朱翊钧与张居正交换了一下眼色,见张居正微微点头,便重新坐到辇车上,问光懋有何事要奏?光懋道:“为两浙总督伍长鲁所奏擒获巨盗林氏兄弟一事。据臣调查,这次东南海上大捷是假的,伍长鲁杀降冒功。”
话音刚落,所有在场官员都感到震惊。
冯保取过光懋的奏本,递给朱翊钧。朱翊钧看过后问:“张先生,光懋奏本中所言之事,究竟是真是假?”张居正说:“是真的。臣差他前往浙江沿海秘密查访。”朱翊钧吃惊道:“啊,这么说来,首先是你张先生对东南海上大捷一事,起了疑心?”
张居正道:“是的。”
朱翊钧把奏本拿在手里,脸色阴晴不定,问他:“张先生,如果光懋所言凿实,朕该怎么办?”张居正道:“依臣之见,皇上应收回成命。皇上颁赠给当事官员的所有奖赏,一律收回。两浙总督伍长鲁,给予撤职处分。”
“这样一来,该有多少官员是竹篮打水,一场欢喜一场空。远的不说,就说内阁里的吕调阳、张四维两位辅臣,进秩一级要作废,已经荫了功名的儿子又要退回去,他们该作何想?”朱翊钧看着他,犹疑道。
张居正道:“他们一时肯定想不通,但维护朝廷纲常,本来就讲不得半点情面。皇上赏罚之事,尤当谨慎。若赏罚不当而不及时纠正,则会给好大喜功,虚报邀赏者,留下一个可乘之机。”
朱翊钧一脸的不悦:“这事儿,朕得征询一下母后的意见。”
吕元祐怒气冲冲跑进书房,摘下头上的乌纱帽,朝正在看书的吕调阳面前一掼,吼道:“都是你做的好事。我这才当了四个月的尚宝寺卿,如今又被皇上收了回去。”
吕调阳让他且坐下慢慢说,吕元祐哪里肯坐,只是跺着脚吼道:“你虽然挂着个次辅的头衔,其实是一个窝囊废,人家想怎么捏估你,就怎么捏估你。”吕调阳一听便急怒上头,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你、你、怎、怎么能这、这样说、说话?”吕元祐然歇斯底里狂笑起来:“该如何说话?父亲大人,你被张居正耍了。”
“东南海上大捷,唯独一个辞掉奖赏的人,就是他张居正。现在,又是他站出来禀告皇上,说东南大捷是杀降冒功的大丑闻。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一想,这不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吗?张居正下了一个恶毒的大套儿,把你们这些书呆子,全都套了进去。你这么多年跟着他,忍气吞声,像是个账房先生。怎么样,到头来,他说收拾你就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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