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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儿为难地说:“奴婢不会唱那种曲子。”孙海一直催促,迎儿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左思右想,才干巴巴地唱了:
姐儿上穿青下穿青
脚底下三寸弓鞋也是青
小阿奴上青下青青到底
见了郎君俏丽一时浑
朱翊钧听不懂吴侬软语,“嗞儿”干了一盅酒,垮着脸问:“你唱的是啥?什么清呀浑的,听了倒是让人起了瞌睡。”迎儿小心答道:“这支曲子原是小时候奶娘教奴婢唱的。万岁爷一定要听那种曲子,奴婢实在没有。”孙海在旁“哼”了一声:“说来说去,你还是在糊弄万岁爷。万岁爷要听荤曲儿,你却吚吚呀呀唱儿歌,谁让你唱儿歌来着?”迎儿分辩道:“奴婢不敢。”朱翊钧指着迎儿斥道:“你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敢抗旨?”迎儿连忙离席跪到地上,颤声回道:“万岁爷,奴婢不敢,奴婢……”朱翊钧此时已有了几分醉意,一跺脚问:“孙海,你说,有人抗旨怎么办?”孙海回道:“回万岁爷,抗旨就得惩处。”朱翊钧长那么大,还几乎没有过醉酒的经历,被酒蒙上了脸,稀里糊涂地叫道:“是得惩处。客用,将这小贱人拉出去斩了。”
月珍连忙跪到地上哀求:“万岁爷,请饶迎儿一命。”孙海也怕闹出人命来不好收拾,扑通跪下奏道:“万岁爷,这迎儿罪该万死,但念她还有几分才情,望万岁爷准了月珍所求,饶迎儿不死。”但朱翊钧醉眼惺忪,仍在咕哝道:“圣旨既下,哪有收回的道理。”孙海看出他的醉态,知道这时候讲不清道理,便赶紧出主意道:“万岁爷既下旨斩了迎儿,圣旨不能收回,奴才倒有一个主意:让客用寻把剪刀,把迎儿的一头长发绞了,这也就算是斩首了。”
朱翊钧听了,果然点头道:“好。照此办理。”客用连忙从里屋找出一把剪刀,将迎儿的秀发抓在手里,咔嚓一声剪断。眼看自己的秀发被剪,迎儿吓得哭起来。朱翊钧瞪了迎儿一眼,斥道:“哭什么,朕今日没有杀你,就已是宽宥。客用,将她带出去,朕不要见她!”
客用把迎儿带了出来,推到御花园小桥上,低声道:“皇上没有杀你,但他让我带你到这来的目的,你知道吗?”迎儿摇头,客用一脸坏笑,道:“这你还不明白?明天一早,要是大伙看到你这一头头发,结果会怎么样?你会被那些宫女推到墙根底下,把你的衣服一件一件扒掉,凌辱而死。”说完,满意地看着迎儿惊慌失措的样子,又掉头进了曲流馆。
客用走后,迎儿哭哭啼啼,摸着自己被毁的头发,看了看桥下。水中倒影着一弯明月。她一头向桥下的水池跳去,却被一双手扯住。迎儿一看是冯保,吓得一张嘴想大叫。冯保赶紧捂住她的嘴,低声说:“随我来。”
冯保带着迎儿站在了慈宁宫李太后面前。李太后不安地踱着步,道:“令我不放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冯公公,皇上现在还在那里吗?”冯保答道:“在!”
朱翊钧还在曲流馆与月珍对饮,朱翊钧让月珍陪着喝个双杯,孙海便在每人面前满上两杯。月珍不敢违抗,一手拿一只杯子,由于喝得太急,她止不住呛咳起来。朱翊钧色迷迷盯着月珍:“唔,喝点酒,你面若桃花,越发好看了。”孙海在旁说:“月珍,万岁爷喜欢上你了。”朱翊钧伸手在月珍脸蛋上摸了一把,也说道:“朕真的喜欢你。”
孙海悄没声儿退了出去。朱翊钧把月珍揽在怀里,让她把衣服脱了。月珍不敢违抗,忸怩了一阵,答应下来,朱翊钧道:“这才是好奴婢。”他拉着月珍的手,走到窗前的一只春凳旁边。朱翊钧脱下龙袍,丢在一旁,月珍已经脱去了外面的衣裳,正在解内衣的扣子,突然,大门被咣啷一声踢开,怒气冲冲的李太后一步跨了进来,跟在她后头的,是神色紧张的冯保。朱翊钧与月珍一跃而起。
月珍抓起外衣,披头散发地冲出门去,朱翊钧仇视地瞪着冯保,冲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李太后冷冷道:“来人。”张鲸应声进入。李太后说:“你现在就伺候皇上回寝宫歇息。给我把门把住,今晚皇上要是迈出寝宫一步,或者有人胆敢踏进那儿一步,我拿你是问。”说完转身离去。
张鲸走到朱翊钧跟前,轻声道:“皇上,您该歇息了。”朱翊钧脸色铁青,将桌面上的东西狠狠地摔在地上。
天色微明,李太后乘小轿来到奉先殿,从洪武皇帝的牌位开始,一直拜跪到嘉靖皇帝的牌位,又来到供列于此的最后一位皇帝——她死去的丈夫隆庆皇帝的牌位跟前。她长跪在地,双手捂着脸,爆发出揪心的痛哭。
一前一后两乘轿子抬到了奉先殿门口,打头一乘轿子里走下来的是陈太后,后头轿子里坐的是冯保。陈太后问太监:“李太后在里面吗?”太监说:“在,正在隆庆皇帝爷的灵牌前痛哭呢。”陈太后与冯保对视了一眼,匆匆走了进去。
李太后仍跪在隆庆皇帝的灵位前,双手掩面而泣,陈太后轻轻地走到她身后,也在锦垫上跪下了。李太后察觉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陈太后,顿觉更伤心,又一次失声痛哭。陈太后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了下来,她哽咽着喊了一声:“妹子!”李太后撩了撩粘在脸上被泪水打湿的发丝,凄惶地说:“姐姐,昨晚上的事,你知道了?”
“冯公公对咱讲了。”
“姐姐,咱养下这样的不肖之子,真是没有脸面来见列祖列宗啊!”
陈太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道:“妹子,事情没有这么严重,不要这样自责了。”李太后说:“姐姐,钧儿发生那样的事,咱的心里头像有一把刀子在剜……”陈太后劝慰她道:“钧儿还是孩子。”李太后道:“他已当了六年皇帝,怎么能还是孩子?”说着昂起头来,对着隆庆皇帝的灵牌高声哭诉道:“皇上啊皇上,你为何要走得这么早,不把你的儿子教养成人啊!”
陈太后竭力找出宽心的话来说:“妹子,咱相信钧儿比他的父亲要好,他登基六年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他是一个称职的皇帝。”李太后摇头道:“六年皇帝做得好,不等于往后就好。那六年,咱住在乾清宫,一步不离左右,所以他能够循规蹈矩,以求进取。咱一离开乾清宫,他就胡作非为,这怎么能叫人放心。”陈太后又说:“钧儿这是初犯,咱们做母亲的人,还得原谅孩子。”
“初犯就如此大胆,若不严加惩罚,往后翅膀**,谁还管得了他!”
看看劝说总没作用,陈太后只好问:“那,妹子打算怎么办?”李太后道:“咱一清早就跑来祷告列宗列祖,请求他们原谅我,并支持我的主张。”陈太后问:“什么主张?”李太后道:“废掉钧儿的皇位。”
陈太后闻言大惊失色,身子一阵摇晃差一点摔倒,跪在她身后的冯保伸手扶了她一把。李太后继续说:“钧儿的弟弟潞王,今年已经八岁了,让他接替皇位。”陈太后一再劝她不要太草率,李太后却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说着从锦垫上站了起来,脸色露出刚毅的神色,对陈太后说:“我们回去议事吧。”
霞光照耀下的紫禁城,流金炫紫。两位太后刚走出奉先殿,几乎同时发现奉先殿前空荡荡的广场上,朱翊钧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两人一怔,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得朱翊钧发出一声撕肝裂胆的喊叫:“母后!”陈太后踉踉跄跄跑上前,使尽了力气想把朱翊钧扯起来。
朱翊钧看到自己的生母李太后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扫过来的眼光像火一般烫人,他哪里敢起来,只是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威严的母亲。陈太后没有办法,只得跪下去把朱翊钧紧紧地搂在怀中,满含凄楚地哭道:“钧儿!”
李太后面若冰霜走过去,摇了摇痛哭的陈太后,轻声说:“姐姐,你请起来。”陈太后把朱翊钧搂得更紧了,央求道:“妹子,你得答应我不要废掉钧儿。你若不答应我,我今天就陪着钧儿跪在这里。”
一听这句话,朱翊钧如遭雷击。他对着母亲哭诉:“母后,孩儿知罪了。”李太后泪如雨下:“迟了,钧儿。为娘的已祷告了祖庙,咱不能为朱家立下一代庸君,而遭千古骂名!”
看到怀里头几乎昏厥的朱翊钧,本来就体弱多病的陈太后
此时已是撑持不住,眼看两人搂在一起就要倒下,冯保要上前救助,李太后已经俯下身去搀扶。陈太后趁机抓住她的手臂,喘了一阵粗气儿后,再次央求道:“妹子,咱只求你这一次。”李太后沉默了半晌,才松口说道:“姐姐,这事儿毕竟关系到国家兴亡,关系到天下苍生。废不废钧儿,你说了不算,咱说了也不算。咱们还是听听张先生的主意吧。”
听到“张先生”这三个字,还在痛哭的朱翊钧顿了一下,接着哭得更大声了。
离辰时大约还差一刻工夫,张居正的大轿抬到内阁大院,冯保堵着了轿门。张居正诧异道:“冯公公,你怎么这么早来了?”冯保将他拉到一边,告诉他:“发生了大事,天大的事!李太后要废掉皇上,另立潞王!”
张居正大惊失色:“李太后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来?”
朱翊钧失魂落魄跑进陈太后的慈庆宫,扑通跪在陈太后面前,眼泪涟涟地说:“母后,你得救我。”陈太后抹着泪水说:“钧儿,你的生母作出的决定,我没有能力改变。现在,唯一能保住你的,只有一个人。”
“谁?”
“你去求求张居正。”
朱翊钧的泪珠一连串滚落下来,他抽噎着,说:“让一个皇帝去求大臣,这成何体统?”陈太后扶着他的肩膀:“钧儿,张先生不是一般的大臣,他是你的父亲给你选定的顾命大臣啊!”朱翊钧抹去满脸的眼泪,目光中含满了怨毒。
“张先生,朱翊钧能不能继续坐在皇帝位子上,就全在你的一句话了。”
张居正听完冯保这些话,只是说:“李太后说的是一句气话,我们怎么能当真!”
冯保把李太后自搬出乾清宫后,就一直对皇上放心不下,三天两头就要把他找过去问长问短的事讲给张居正听,以证明这次说的不是气话。张居正叹息道:“李太后是怕儿子承继他父亲隆庆皇帝拈花惹草的恶习。”冯保一听连连点头道:“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李太后担心的就是这个!依老夫看,李太后这次真的是伤透了心。你想想,若不是下了决心,她能去奉先殿吗?”
张居正沉默不语。冯保让他拿出主意来,当今小皇上,是保他呢,还是不保。张居正惊讶道:“冯公公何出此言?”冯保道:“张先生,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今儿个,咱们俩得掏心窝子说话。”
“你想说什么?”
“咱说,皇上长大了,也变了。”
张居正虽然知道随着一个人的长大,变化肯定是要发生的,但这一阵子来,他亲眼看见,小皇上的变,确实让人不放心。李太后只知道他贪玩、沉湎酒色,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他已学会了刚愎自用,凡事好自己拿个主意,不把冯保放在眼里了,对他自己也只是应付而已。他听见冯保说:“如果换成潞王当皇帝,对你我来讲,兴许是一件好事。”
潞王比万历皇帝小了九岁,有他坐在皇位上,摄政王最低还可以当十年。张居正何尝不知道冯保的意思,他浑身一震,问:“冯公公,你认为李太后是真心实意要废掉万历皇帝?说不定是李太后在变个法儿试探咱们两个呢。”
张居正蹙了眉,把他的想法说给冯保听:六年前隆庆皇帝咽气儿的时候,命高拱、冯保和张居正三人为万历皇帝的顾命大臣。如今,顾命大臣就只剩下两个;先帝把****托付给他们,他们却联手将他废掉,千秋后世,将会怎样看待他们两个?因此,万历皇帝寻欢作乐,李太后痛心是真,想教训他也是真,但废除他却是假。她想借此试探一下两人对皇上的忠心,恐怕是其真正的动机。
冯保仔细思忖,觉得张居正的话有几分道理,不免叹道:“如果真是这样,李太后的心机也就太深了。”
冯保领着张居正走进平台的时候,李太后早在里头坐定了。
叩见礼毕,李太后端坐在那里,一双妩媚的杏眼写满忧愁:“张先生,昨天夜里,皇上在曲流馆发生的事,想必冯公公都对你说了。你看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置?”
“臣想听听太后的旨意。”
“皇上如此胡闹,有伤君王体面。咱想将他废了,另立潞王。”
张居正忙上前道:“恕臣下冒昧,太后此意不妥。皇上登极六年,虚心好学,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咸服,万民拥戴的少年天子。曲流馆一事只是偶犯,仅仅因为这件事,废黜皇上,道理上说不过去。”他看了看李太后,诚恳而坚决地继续说道:“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来的嗣位正君。记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宫临危遗命,指派臣等和冯公公一起作为皇上的顾命大臣。六年来,臣和冯公公秉承先帝遗训,忠心辅佐皇上,不敢有一丝儿疏忽。皇上一时犯错,太后如此自责,倒叫臣无地自容。”
“皇上孟浪,与张先生何干?”
“臣是顾命大臣,作为皇上的老师,臣教导无方,岂躲得掉干系?”
李太后忽地站了起来,语调坚决地说:“咱的主意已定,这个皇上一定要废掉!”张居正霍然站起,上前双膝跪地,求道:“太后!你若真的要废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这个内阁首辅废掉。”冯保连忙也跟着跪了下去:“启禀太后,奴才不单是皇上的顾命大臣,还是皇上的大伴。要废掉皇上,你先给奴才赐死。”他嘴一瘪,呜咽着说道:“对,赐死!皇上被废了,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朱翊钧愁容满面,坐在椅子上魂不守舍。张鲸走到门口,喊:“万岁爷。”朱翊钧充耳不闻,将书案上写的大字揉成一团团,四处乱扔。张鲸伸头朝里看,一团纸正好打在他的额头上,吓得他倒退一步。
朱翊钧发现了张鲸,对他吼道:“你滚,朕不要见你。”张鲸走了进来,跪下禀道:“万岁爷,奴才滚不得。”朱翊钧问:“你待在这儿干什么?”张鲸道:“每天上午,奴才必须给万岁爷读奏本。”朱翊钧说:“朕不听奏本了。”张鲸说:“万岁爷的职责就是听奏本……”朱翊钧道:“少啰唆,朕已经不是皇帝了。”两颗大的泪珠忽地从他眼睛中滚出,接着泣不成声。张鲸掏出手帕,膝行上前,替朱翊钧擦干眼泪,安慰道:“万岁爷,谁也不能把你废掉,太后不能,首辅张先生不能,冯公公也不能。奴才稍懂一点天象,你是真命天子,谁也奈何你不得。”
朱翊钧还在哭,从平台过来的内侍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万岁爷。”朱翊钧擦着泪,问:“什么事?”内侍说:“太后娘娘让你去平台。”
朱翊钧看了看屋内的三个人,一声不吭站在门口。张居正道:“皇上,请到御榻就坐。”朱翊钧抬起头来看了看母后。李太后此时也正凝定眼神儿看着他。四目相对又倏然分开,李太后冷冷言道:“张先生让你到御榻就坐,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朱翊钧小声道:“谢母后。”
朱翊钧坐上御榻后,张居正立即对他跪下:“臣叩见皇上。”朱翊钧听见这话,泪花闪闪道:“张先生请起。”
朱翊钧的心稍定了些,泪也不流了,他听见李太后缓缓说:“钧儿,张先生保你,这皇帝的位子,还是由你来坐。”朱翊钧的鼻子又一酸,说:“谢母后宽宥。”李太后接着说:“不是张先生和冯公公保你,为娘的决不宽宥。”朱翊钧声音沙哑,道:“儿再不敢胡来。”李太后说:“再胡来,就谁也保不了你。做下这等荒唐事,也不能太便宜了你。张先生,前朝皇帝如果做错了事,该如何处置?”
张居正说:“前朝不少皇帝,做错事后都下罪己诏。就是皇帝将自己所犯的错处,写成诏文告示天下,以此来警醒自己,表示悔过之心。”
“如此甚好。张先生,你今儿个回去,就替皇上拟出罪己诏来,明日送通政司,在邸报上登载。”
朱翊钧在书案上写了八个大字:“忍无可忍,不得不忍。”张鲸手托奏匣走到门口,朱翊钧拿了一张纸将那八个字盖上。张鲸蹑手蹑脚走进来,在御榻前跪下了。朱翊钧瞟了一眼他捧进来的折匣,问:“今日有何重要的奏本?”张鲸道:“有内阁首辅张先生的一道疏。”说着,把《谏皇上宜戒游宴以重起居疏》递了过来。朱翊钧皱眉道:“又是这件事,简直没完没了。起来,坐到凳儿上去,念
疏文。”
张鲸赶紧爬起来,打开折匣,取出张居正的那道疏,小心翼翼念将起来:
自圣上临御以来,讲学勤政,圣德日新。但今年数月之间,仰窥圣上所为,稍不如前……
朱翊钧忽然叫了一声:“停!”
一阵风吹进来,把书案上的那张纸吹落在地上,露出了那“忍无可忍,不得不忍”八个字。朱翊钧脸色的神情不阴不晴,半是冷笑,自语道:“稍不如前,是啊,稍不如前。”
张鲸道:“万岁爷,恕奴才斗胆说一句,张先生这道疏,是一派胡言。”朱翊钧竖起指头“嘘”了一声,朝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张鲸,你好好服侍朕,朕不会亏待你。”张鲸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谢万岁爷。”
朱翊钧的目光停在了书架上张居正送给他的空竹上。他将空竹取下,并扔在地上,用脚死命地踩去。
万历新政推行已近十年,革故鼎新,烛弊锥奸,费尽张居正移山心力。自万历六年在山东试行的清丈田亩,第二年推及全国,至万历九年全部完成。新增田亩,仅顺天府一地就多达两百余万顷,绝大部分为势豪大户不法侵占。仅此一项,全国每年新增税银三百余万两。清丈田亩之后,张居正又说服万历皇帝,在全国推行摊丁入亩,以钱钞代替实物的农税改革,是为“一条鞭”法。执行一年多来,财政明朗,民皆称便。但是,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在朝廷摄政之权已渐渐显露不满。
寒冬腊月。李太后坐在花厅里与宫女迎儿聊天。朱翊钧走了进来,迎儿连忙蹲了一个万福,羞涩地喊:“万岁爷!”朱翊钧望着她,想着这一张面孔好生熟悉,却又不知道在哪见过。他听到李太后说:“迎儿,给皇上解下斗篷。”才恍然大悟,几年前的一张俏脸的影子和眼下这张重合起来:“你是迎儿?”李太后笑道:“对,她就是迎儿。那年你在曲流馆胡闹,孙海、客用受到惩处,月珍发配到浣衣局当洗衣工。唯独这个迎儿,为娘的喜欢她,就留在了慈宁宫。”
“几年没见,越发水灵灵的好看了。”
迎儿满面含羞,扭捏不安。李太后让她去给皇上沏杯参汤来暖暖身子,迎儿“嗳”了一声退下。望着迎儿袅袅婷婷的背影,朱翊钧心旌摇荡。
李太后倚在椅上,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一手养大的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钧儿,你大婚已经三年,还没有当上父亲。你知不知道,为娘的多想抱一个孙子!”朱翊钧微笑应道:“皇后怀不上孩子,儿这做儿子的,又有什么办法?”李太后叹道:“我看你呀,就是对皇后不上心。”朱翊钧忙把话题岔开:“母后,儿今天来,是想和你说另外一件事。”
快过年了,按规矩,该给嫔妃宫女一些赏银,朱翊钧过来是跟她说银子不够的事。这几年新开了不少矿山,内廷宝钞库每年的进项增加到一百多万两银子,年初,张先生说各地矿山开得太滥,管矿太监借机盘剥地方,鱼肉百姓,要把一些开采价值不大的矿山关掉。朱翊钧准了他的奏章,关闭了二十七处矿山,收入一下子减了许多。朱翊钧道:“宝钞库的收入减少了,开支却一项也少不得。为了弥补空额,儿倒是想了一个办法。”他笑笑,抖出他的点子来:“采购一些黄铜,铸铜钱。”
李太后从前没听过这样的事,想了一下告诉他:“这事儿,关涉朝廷大政,你还是要请教张先生。”
朱翊钧不语。迎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进来,禀道:“万岁爷,请喝参汤。”
从慈宁宫出来,张鲸凑上来问:“万岁爷,铸钱的事,太后同意了?”朱翊钧怫然道:“她要朕问元辅。”张鲸在后叹息:“看来,首辅大人这一关,您怎么都绕不过。”朱翊钧不答,只是对他说:“你传旨户部,立即派人,去云南采购二万斤黄铜。”
张鲸奉了命,来到户部廨房,正巧金学曾从左侍郎刚调任户部不久,一定要征得内阁首辅的拟票才肯购铜。张鲸指着金学曾,盛气凌人说:“这事儿皇上亲自定下,要内阁拟什么票?你的任务是一个月内,把两万斤黄铜购回来。”
张居正埋首批览奏章,看得出他明显地苍老了。他拿起案头的茶杯呷了一口,顿时呛咳起来。姚旷从门外跑进来,说:“首辅大人,你的脸色很不好,要不要提前回家休息?”张居正摆摆手:“让你通知的人,来了吗?”姚旷道:“来了,在门外候着,卑职见首辅劳累,不敢让他进来。”张居正道:“让他进来。”
内阁走廊长凳上坐满候见的官员,身上背着两张大弓的沈度夹杂其中。姚旷走到沈度跟前,说:“沈大人,首辅大人请你进去。”沈度站起来,小心翼翼整了整斜挎在肩上的两只弓。姚旷诧异道:“你带这玩意儿干啥,见首辅,又不是去猎场。”沈度笑道:“姚大人有所不知,晋见首辅大人,咱必须把这两张弓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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