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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风尘:阿棉的故事[福利番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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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风尘:阿棉的故事[福利番外]

陈阿妹先回了一趟老家,背着村里人在坟头烧了一把纸,金箔纸叠的元宝卖三块钱一兜,连揣带折价,阴间的冥王钱,元宝,美元,共花了十块钱。

冥币上画了重影的华盛顿,三种纸钱兜烧尽了,家人在地府一定万事亨通——她盯着墓碑看了很一会儿,用鞋尖碾掉坟头长起的婆婆丁。

“名字?”

“陈阿妹。”

“身份证上写的是陈阿棉。”

“哦,陈阿棉。”

困意冒出来了,她用手掌揉了揉眼窝,漫不经心地擡着头。

玻璃灯,旧楼房,灰鸽子,楼里还有人在唱着小曲。

她来了个新地方,租房子住了。

阿棉是没有家的人,长沙到平都牵一条虚线,她在中间晃荡,回老家只有坟茔堆可住,回平都——没这个选项,她说放下就放下,和姓段的只能死后再相逢,阎王爷前见分晓。

没孩子,没男人,没学历,没工作,连锐气也没有,这样的二十八的女人飘荡起来像个破塑料袋,尤其塑料袋上还有美貌的印花儿,格外受到唾弃和关照。

重新开始,换一个谁也没来过的城市,这辈子和旧人旧事旧命老死不相往来,一刀切了,心里痛快轻盈,跟鸟儿一样翩跹着飞在各个电线杆之间。

人免不了多问,这女人,你打哪儿来,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因为漂亮,问话的人眼神自带下流。

她编谎话:“丢了孩子,听人说,让卖来这儿了,我来找。”

“孩子多大了呀?什么时候丢的?”眼神立即关切起来,她的表情很像失魂落魄的妇人,实际上是麻木茫然。

想了想熟人,编造了一个:“三岁丢的,丢了两年了,还穿着二棉的红褂子。我做小买卖,出门进货带着她,一扭头,我们姑娘就没影了,我姑娘叫千红呢,脾气倔,跟熟人怕是不走,保准是被人强抱去的……我的错呀……”

她揣测着问话人的表情,把自己在祥林嫂和刻薄鬼之间的尺度把握了,打算再不信,哪天就出来刀砍菜板咒人贩子好了。

她自己被卖出来的时候穿着红褂子呢,是被人强拽上车的。孩子的名字就叫千红了,钱千红王八蛋归王八蛋,但也是好人,和姓段的不同。

她其实弄不清楚自己打算怎么过,出去找了个工作,在火车站四周的酒店打扫卫生。精明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经理不知道是看出她有才能还是用美貌俘获人的经验,打算提拔她,她与世无争,编出找孩子的借口拒绝,仍上半天班,在街头游荡着溜达,回去睡觉,看起来好像她找了一天孩子。赚得不多,勉强够房租和自己吃用,她得过且过地活着思考着。

她过往的人生是被爱与恨催着前进的,一旦决定放下,生命变得很轻,一截人生落幕,下一截人生还隔着雾看不清,她打算就这样再过几年。

楼上的咚咚的鼓点还是打断了她的思考,她在二楼,三楼的邻居看起来像个过去的同行,只是在家里开业,每天都呼朋唤友,喊来一群男士们在家中举办派对。

男士们在楼梯上还能互相遇见,面上毫无尴尬之色地打声招呼说:“某某兄弟也来丹燕这里?”

房东每天斜着眼说迟早得给抓起来,但谁也没在床上正捉到人在这儿办生意,只好用道德的唾沫点抨击对方。

丹燕压根儿不理会,烈焰红唇嚣张至极,只差没把荡妇二字写在脸上了,遇见不掺和闲言碎语的阿棉还打声招呼:“今儿找着孩子没?别找了,姐姐给你找个男人,及时享乐啊!”

楼梯上,阿棉不好理会,只点点头。

丹燕压根儿不读她的表情,畅快地洒下一串蹦珠子似的利落的笑,擡步上楼去,扔阿棉一个进屋。

阿棉决心去楼上谈谈这扰民的事,她是在这里修身养性思考人生,可她也张扬惯了的,总不至于被吵得自己都像是睡在音箱上似的一个劲儿地抖,收拾着洗了脸上楼敲门,门缝里的灰都跟着音乐抖起来,连带着这扇门都雾蒙蒙。

还没敲两声,门就开了,丹燕湿淋淋的头发拢在脑袋上,用塑料袋遮了一半:“正说你呢,姐姐染头呢,你进来吧,今儿可有舞会呢!”

“现在都几点了,小声着点儿,打扰人睡觉了。”

“哎呦,现在这才八点,你就睡了?你的人生至少少了十分之一,快进来。”

丹燕不由分说地拽了阿棉进屋。

一进来,好像闯进了梁山,全是各色男人,也有人携带了女伴。灯是改装过的,地上一团团霓虹,各人扭动着如蛇如影,鬼魅似的穿行着,一进来,立即听不见别的声响,交流都要贴近耳畔靠吼。

眼熟的场景,就是拙劣些。过去铺起排场来,几个老板一起坐了,几百平米的厅开了一场的灯,地方更大,跳起舞也都有名有姓,不是这样肆意扭动着,狂野没有章法的……女伴也更多,衣裳都闪着光,酒水如流水川流不息。

她见怪不怪,丹燕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她的眼神,一手染发剂地撺掇了半天:“来享受!别木着个脸,见见世面。”

好比农妇忽然拽过皇后看自己的首饰盒,叫皇后开开眼似的好笑。

阿棉真有心刻薄几句,可想起自己的形象是个失孤母亲,面无表情:“我不管你们什么误会,什么趴踢,我只要睡觉了,声音关小点。”

丹燕这时候假装听不见:“什么?过会儿再说,先喝酒玩玩,我去把这点东西染完。”

人已经一溜烟儿地不见了。

女人漂亮,男人就自动嗅到美色过来,大多是别的小区来的,不知道她的身份,她莫名其妙地被男人簇拥起来,也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二老板阿棉,这儿忽然就变成了她的主场,等丹燕出来,她已经把在场的男士认了个七七八八。

丹燕调侃说,男人爱寡妇是真的,瞧她这么吃香,下回该她做东道主。

当然,是背地里说的,阿棉笑也懒得,看丹燕头发渐渐干了,变成一团艳红,真是够艳丽的,她二次重申,声音小点儿。

丹燕哎了几声,看看时间:“下回一起玩,孩子回不来的,及时享乐,听姐姐的劝。”

就是没有孩子,阿棉也动了真火:“你享乐就行了,我只管吃苦,各是各的命。”

“姐是看你每天找孩子哭,不怕你骂,劝你看开点,一辈子就算找着孩子,孩子嫁了,还剩你一个,不如为自个儿活着。”

“别一口姐姐的占人便宜,多大了?”阿棉管人久了,气势起来了,丹燕不由自主地回答了:“二十五。”

“啧。”

阿棉刻薄了一声,扭头走了,背后音乐声小了点儿。

丹燕不擅长打扮,把自己倒饬得老气,尤其那一头红毛,倒是艳丽了,倒是夺目了,可显黑,五官也变得不够秀气了,变得格外俗——阿棉绝不容许自己手底下的小姐这副打扮,二十五岁化成个三十五岁,也就丹燕一个了。

丹燕想跟阿棉相处,整栋楼里,上到八十岁老人下到七岁孩童,除了阿棉,没一个嘴上没说过丹燕的坏话的,脸上仿佛都给刻了印,看见阿棉就现了形,各自表情皱起来,谁也瞧不起。

丹燕还是笑着灿烂着和这个那个打招呼,走出人群就吐口唾沫用鞋底踩了,大摇大摆地我行我素。

就是看见阿棉默默听着别人的风言风语一声不吭,又长了张漂亮的脸,她是不忍心就这么蹉跎在找孩子身上,找孩子理解,可阿棉表现出来的样子就像个疯婆子,在她看来是半疯了,连个个人生活也没有,她一定得把阿棉拽出来。

要是碰到个真的找孩子的女人,她铁定要被骂的。

或者碰到个心如死灰的绝望女人,或许她也能把人荼毒成她那副荡妇的样。

可就是碰到了阿棉,阿棉不找孩子,阿棉不骂她。阿棉做过小姐,因此看她那点儿小儿科也没什么可骂的,骂了就株连自己,她怎么会和自个儿过不去。

和人相处最怕温吞白水,喝了也没劲,也不喜欢也不讨厌,阿棉也不做她的朋友,也不做她的敌人,存心是不想和她有什么交集。

丹燕后来也懂了阿棉的意思,听见阿棉回来,声音就小点儿,免得人上来敲门找没趣,自己也懒得下去,遇见了,互相客气笑笑,都知道这一笑转头就忘,互不打扰。

人要丹燕给介绍一下那天来的美女,丹燕把脚丫子一擡,漫不经心地剪着指甲说:“收电费的。”

男人不死心:“什么收电费的这么好看,我下回把电表一拆,专等她过来收我的!给介绍介绍,哥哥们都单着呢!每天来你这儿联谊跳舞,成了好几对,就我还孤家寡人,丹燕儿发发善心。”

“真不认识,”丹燕把头发一抓,禁不住男人连声哀求,“行,我过几天给你问问去,碰鼻子灰就碰了吧,你也别报希望,莺莺燕燕姐姐妹妹都有,你条件不错,别跟一棵树上吊死。”

阿棉果然冷着脸:“看不出来丹燕还是只红喜鹊,还有这业务,成一单收多少钱?”

“别说得我跟个黑中介似的,我就是办舞会!顺带问问,不行拉倒,没有在这儿埋汰人的!”

丹燕一生气就昂首挺胸,真跟个喜鹊似的扭头了,阿棉还是冷淡:“没有下回了,再提醒你个事儿,我看风声紧,你那舞会收敛着点儿。”

“我清清白白就是办舞会,闭上你的臭嘴!”

也不知道是阿棉哪句话戳中她肋窝了,丹燕回头就咬,阿棉懒得再理,把门一关,听见楼上赌气把生意开得震天响。

阿棉也是好心,她经验丰富,看报纸,看看领导讲话,听听片儿警闲聊,望望酒店风声,知道接下来估计又严打一波。搁平时家庭舞会就够让人戳脊梁骨的了,把门一关里头什么动静,谁说得清楚?到时候只要群衆举报,或者别处找不到个可抓的典型,这儿立马就肯定被盯上。

有时候身子正,影子也是斜的。阿棉提醒过了就开始看好戏,有时候人刻薄起来了自个儿都觉得好笑,警察往三楼冲的时候阿棉正在包饺子,想起上次吃饺子还是和钱千红他们一起,吃到了一枚硬币,够有喜气的。

她吃着饺子听着歌,看丹燕被扭上警车拒不配合,大喊着她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

都和一群男的办舞会了,人们没明着说她是鸡就不错了,在这儿叫唤什么呢。

流氓罪还没废止的那段日子,丹燕作为一个流氓被抓了典型,不过这儿也不是大地方,没有闹大,风头很快就吹过去了。

被关了个十几天回来,人消瘦了一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敲了阿棉的门:“姐,你是不是局子里有人?下回给我透透风声。”

还有下回?阿棉把隔夜的饺子一咽,似笑非笑起来:“真是清白的?”

“就,和几个男的跳了舞。”

“我要局子里有人还能落到这步田地?下回声音小点儿。”笑容消失了,阿棉把门一关,那天之后,再也没听见楼上音乐声响。她清净了,日子快活了,笑容一而再再二三地往外冒,外人看来就像是她已经找到了孩子。

她就是见不得人好,她反省自己,反省了三秒,觉得这么卑劣也不错,谁让丹燕自己要惹事儿呢?

然后她发现,丹燕偃旗息鼓压根儿不是因为被严打了就蔫了,是因为她前夫来了。

“家里的田没人种……娃儿喊着娘,老娘又病得起不来……”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在楼道响,嗓子里好像有口浓痰,听得阿棉一阵掏耳朵。

“关我么事?我们结婚证也没得,什么合法夫妻?你出去问问哪个说我是你婆娘?再冲过来老娘就报警,你以为老娘不晓得那个说野外抱回来的小牲口是你的老情人撅屁股养下来的?我在你家,你老娘把我当牲口使唤,一天就吃半碗稀饭,哪个做得动?你出去打个一天八十块的工,耍钱还要花九十,还要耍女人,我种二十亩地种了三年就剩五亩地,现在你还要过来跟你老娘要钱?要钱没有,再来找,我就——”

“野男人多得很,一人五毛钱都够得了,你不要抠门。”男人说。他长了副窝囊老实人样,低着头倔驴似的就要在这里盯着,像一团棉花似的。

“哪个?哪个有野男人?你俩眼珠子出气用,嘴巴跟屁股一个样子,就是老娘养了一百个野男人,也没有你三毛钱,赶紧滚!滚!”

推搡出去了。

这已经是这礼拜的第四回了。

吵架声一天比一天高,污染已经超过了音响声。

“你还是年轻。”阿棉在楼梯口指点丹燕。

丹燕啊了一声:“关你——姐姐,我没有办法,你看他一会儿还要来闹,我搬家三四回他还来闹,要我跟他回去,我是死活不肯回去的!”

“他不是说你有野男人么,找几个男人把他打一顿扔出去,他就知道厉害了。”

“不成!”

“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人们扔你一身大便,你还说自己干净,不是门背后面吃馍馍——自个儿哄自个儿么,你要是一身臭,就往人身上粘,谁也不干净。”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你比我认识的几个蠢货还笨点儿,我真是受不了了,下回吵滚外边儿去,我都快让你们吵出心脏病了。”阿棉翻了个白眼,她回想起来,越发发现段曼容他妈的对钱千红格外耐心。

她发现自个儿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段老板的,工作和生活全是这样。

人家段曼容还能对愣头青和颜悦色耐心细致呢,她累了就想睡觉,然后心里想煤气泄漏把这群傻逼都灭了口。

丹燕还想问什么:“谢谢你啊陈姐——”

“一边儿滚蛋去,谁是你姐?叫得真亲。”她回头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忽然想起,她扮演的失孤母亲的形象粉碎了一半。

“姐是不是有孩子消息了,我也跟你找……”丹燕似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被阿棉盯了回去。

阿棉是自个儿就能救赎自个儿的人,没空再去救赎别人,也不需要别人来帮她什么……这种一看绝望程度浓烈的家庭主妇粘过来她就唯恐避之不及,女人的绝望黏在女人身上有时候就是加倍的痛苦,就跟农村不断串门诉说痛苦的女人们聚在一起一样,除了诉说没什么用,反正大家都一样痛苦。

她是轻盈的人,已经脱去痛苦,还是赶紧离这种人远点儿。

阿棉一边喝酒一边看中国地图,思索着下一个地方和下一个人设。

下楼试着拨了一下按摩店的旧号码,接通了,发现了段老板已经不在那儿了,然后又得知了段老板现在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钱千红:“哪位呀?”

“能听出来吗?那女人不在吧,别跟她说。”阿棉笑了两声。

“阿棉!阿棉啊!”那头一听就喜气洋洋眉开眼笑,“我保证不说,你去哪儿了呀,我好想你!”

“不害臊了不是?我看你想我要谋财害命。”

“谋什么财呀,我那个……我最近快要当厂长了,你什么时候来,我封你当会计呀!”

“什么文化水平,我可不给你打工,我报个平安,都还好?”

“我们也平安呢,暂且还是守法公民。”

阿棉大笑:“我在外地旅游呢,想了很长时间,还是平都好。”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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